莲花小记「剧花」(2 / 2)

骂声与耳边阵阵嗡鸣交错起伏,听得人昏昏欲睡,我逐渐高兴起来,入梦便能见到她了。

这三日的梦境我被困在百川院和普渡寺,时间变得格外长,不再像之前那样片段式呈现。

我像影子一般附着在梦里的“我”身上。

自上回的共感开始,我似乎时时刻刻都能与梦里的“我”感同身受。

有一点不好。

那位姑娘……

他们的关系有了很大的进展,若我仅仅作为旁观者,我的感受应是羡慕和祝福。

我想我没那么快放下阿娩,因而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爱上旁人,那不在我的人生规划之内。

是梦里的“我”影响了我对吧。

我竟然开始期待她的靠近。

亲密接触之时我完全不想避开。

甚至幻想她眼中倒映的人是我。

我应当把这归结于,人都是向往温暖的。

光是虚无的感觉不够,我想她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跌入梦境。

水流涌来,将我包裹,灌入口鼻,我好冷,我要沉下去了。

失去意识前,有人抓住了我。

池底光线昏暗,我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们顺着溪流冲向未知的地方。

浮出水面那一刻,仿若灵魂被抽离的前一刻,我握紧了她的手。

=====

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在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施文绝顶着一张黝黑的包公脸站在我面前,阳光很好,所以我勉强看出了他的脸色。

他是昨晚到的,拎着一壶酒和下酒菜,说很久没见我要同我不醉不归,我记得我应了一声。

他的话音听上去很无奈,说他五日前才来过。

我忘了。

我一口酒都没喝,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

再醒来便看到一脸苦大仇深的施少爷。

我张口想说话,他让我躺着别动,也别费那劲说些他不爱听的,然后转头准备吃食去了。

我不知道他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总归是我疯疯傻傻的状态会惹他不快吧。

其实我很想同谁说一说烦心事,聊聊那无知无觉中缠绕心头留下痕迹的……某个人。

如果没人愿意听,也没关系,就当那是我珍藏在心底的秘密吧。

等来日离开此地,怕是连入梦相见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很庆幸昏迷的时候都在做梦。

我依旧附着在梦里的“我”身上,与他们去了采莲庄,知道了方多病的身份,他是师兄的儿子,后来回了趟云隐山,又被笛飞声拉去解毒,还进了元宝山庄……

兜兜转转,当我踏进四顾门旧居,都有几分恍惚。

梦里的“我”想的没错,糖于我来说,确有特殊的意义,我会选择在阿娩成婚时送上一盒喜糖,圆我年少的承诺。我错过太多,食言太多,至少这一件事要做到。

再见阿娩时,心头隐隐作祟的悲怆的情绪不复存在。而我已无法将那归结于,是我释怀放下了。

这一路以来,我的目光一直被那人吸引,并非全是因为梦里的“我”总在看她。

是,人都是趋向温暖的,当我想把这份暖意据为己有,永远留住,某些情意就已经变质了。

可妄念终究只是妄念,梦里的“我”都留不住的人,何况是我。

我或许会在日复一日时时刻刻的病痛折磨中死去,或许会回到我来的地方,但我的结局便是如今这般,可以预见的孤独苍凉。

“……别拉着个苦瓜脸,吃饭了!”

施文绝一声怒吼将我唤回神来。

他塞给我一只碗,又在我尚能活动自如的左手中塞了双筷子,隔了一会儿给我换了汤匙,可谓是无微不至。

可惜我闻不到饭菜香,入口也是味同嚼蜡,辜负他一番好意了。

“你……娶亲了吗?”我食之无味,同他搭话。

施文绝懒懒应道:“在我考上功名前,不考虑婚姻大事,可能家里老爷子会帮我考虑也说不准。”

我本想问他可有心仪之人,听到这话转了话头:“你还没考上?”

天地良心,我真的只是随口一问,许是戳到了他的痛处,挨了好长一顿骂。

他都不用喘气的吗,没那个天赋为何还不放弃。

我真敬佩他的坚持。

不过这几个或熟悉,或不那么熟悉的朋友,让我在清醒的时候好过很多。

总有些对不住他们,即使有朋友相伴,我仍然更想让自己沉浸在梦里。

梦里就不会那么疼了,偶尔的心神不宁她总能第一时间察觉,与她靠近的触感愈来愈真实,如此温暖,我奢望永远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我随他们去了四顾门复兴大会,如梦里的“我”一般,我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可去了,就免不了心绪起伏。

是我的缘故,还是……

我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骷髅,一双双空洞的眼眶死盯着我。

我迫切地想逃跑,想在身旁的姑娘那里寻求庇护,我知道她一定会的。

可他们不愿放过我。

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那便疯上一回,一起完蛋吧。

=====

我从未想过入梦也会如此煎熬。

她……她失踪了。

我附着在梦里的“我”身上,感受着“我”所感受到的一切。

……

第一日。

“我”冷静地与他们说明不可大张旗鼓地去寻她,人不会凭空消失,她极有可能在那个地方。

冷静是极其短暂的,“我”不过是在噩梦来临前拼尽全力分出一丝理智。

第二日。

方小宝劝“我”吃点东西。

“我”并非想回绝他的好意,我知道他们都很关心“我”,可周遭的鬼哭狼嚎,逐渐逼近的鬼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很快,他、他们,都会变成怪物。

第三日。

人是很难抵抗睡意的,尤其是在疲惫不堪的时候。

“我”合上双眼,被浓重的睡意引入深渊沼泽。

往事一幕幕重现,“我”熟悉的,不熟悉的,哪怕仅有一面之缘的过客,都成了试图将“我”吞噬的怪物。

“我”不知第几回从噩梦中惊醒。

“我”紧紧抓着那袋糖,不敢再闭上眼睛。

第四日。

小宝和阿飞为“我”输了些内力,“我”是很感激的,后退、回避非“我”本意。

“我”只是太害怕了。

当那索“我”命的厉鬼靠近时,“我”拼命挣扎,唤着唯一能够解救“我”的名字。

可她没有来。

第五日,不对,第六日。

毒发昏迷了一日。

吃饭的时候,小宝说,前日苏姑娘被“我”吓到了,好好的小姑娘竟被人这样避如蛇蝎。

“我”很抱歉,托小宝帮“我”说声对不起。

小宝说行,作为交换要“我”吃完一整碗饭。

“我”实在没有胃口,但仍然应下了。

第七日。

他们不再强行要求“我”吃下整碗饭了。

真失败,在渔村时“我”明明装得很好,从不会让自己生病的丑态暴露在旁人面前。

可是真的好疼啊。

五脏六腑,全身经脉都在叫嚣着痛苦。

“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的。

人尝到了甜头,苦也不再是当初可以忍受的苦了。

第八日。

今日天气很阴,似乎要落雨。

双眼视物模糊,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渔村。

“我”试图运功压制,体内盈盈流动的稀薄真气令“我”清醒,还未到终局,“我”定能再见到她的。

这日阿飞问“我”,她对“我”来说是什么,是解药,解“我”困境,远离苦痛的解药。

亦是明月。

她倒映在一潭死水之上,掀起层层涟漪。

却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第十日。

昨日又发作了,“我”没什么印象。

尚在方才的噩梦中没能回神。

可真是无尽折磨。

那么多甜蜜美好的经历,为何只能梦到那些让“我”恐惧的事物。

“我”剥了颗糖塞进嘴里。

一点也不甜。

第十一日。

吉祥纹莲花楼里怎么会来这么多人,巴掌大的地方已经挤下无数鬼影了,“我”还要分出心神应对这些在幻象中披着怪物皮囊的人影吗?

“我”听到一个声音轻唤——相夷,原谅“我”无法分辨到底是谁,能听清对方的话已经用尽力气了。

做个疯子也挺好,什么都不用理会。

第十二日。

收到玉楼春的请柬了。

第十三日。

找到了,我的解药。

……

我沉浸在重逢与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不知何时从梦中醒来。

眼前哪还有我的解药,一片朦胧中依稀看出几个人影。

我昏睡了十余日,若非呼吸尚存,他们都怕我就这么去了。

“死莲花,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的!”

我无力地仰躺在床上,安静听着耳鸣混杂中他们含着关切的骂声。

末了,有人凑近我,是方大少,他难得软了语气。

“你先前跟我说了两回你梦到公主,我家那位公主前些日子进宫看望太后,听太后说起,皇家曾经确有一位小公主,可在她八岁的时候就不幸夭折了……”

我浑浑噩噩地听着。

可这些,都与我无关啊。

=====

我开始抗拒入梦。

但人是不可能不睡觉的。

即便我强撑着保持清醒,毒发折磨也足以让我痛晕过去。

我不明白上天为何要给我安排这样一段遥不可及的感情,所有的糖都是坏的,内里都是苦的。

若只是单纯的观众恋慕戏中人倒也好了,或许我只是为他们的爱情而感动,或是见色起意对那位姑娘有了好感。

可并非如此,真正的戏中人,是我。

梦中他们从女宅归来,她做了一件很不可思议又很符合她性格的事情。我想若是我也做不到冲进火场,去救一个只有短暂交集的人。

所幸她没有大碍,他们将她照顾得很好。

我试着不把目光聚焦于她,专注我自己。

我现在能区分开我和梦里的“我”了,他与我有着相似的人生,相似的脾性,都难以自制地爱上了同一个人,然后走向同样的终点。

还是不一样,各有各的幸运,各有各的不幸。

我不知道最后我与他能不能换回来。

在我意识到我们只是两个不同的相似的个体之时,命运将我们绑在一起,越来越紧密。

我痛他也会痛。

他感受到绝望,我亦如此。

是否意味着,这一切快结束了?

这场戏中人阴差阳错、自以为是的独角戏,终将落幕。

当一切重新开始,我会忘记她吧。

而我无法反抗。

我只是台上的戏子,是皮影戏匠手中一牵一动的傀儡。

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

她的牵挂,她的笑容,她的承诺,她的爱,从来都不是因为我。

寒意席卷全身,我耐着心口灼烧似的痛感将她拥紧,我无声呐喊,可千言万语都像隔着一层屏障,她永远也听不到我那满腔的依恋与悲恸。

我还有机会醒来吗,醒来能见到她吗,一面也好,她的视线能落在我身上,只是我,而非与我相像的那个人。

一次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