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小记「剧花」(1 / 2)

莲花小记「剧花」

我想过很多可能。

是做梦,是毒发带来的幻觉,是时光倒流,是转世重生,是从前的故人仇家做法招魂将我引到此地。

或是,我已经死了。

不然以我的人生经历来理解,真的无法理解。

一觉醒来,我还是我,又不是我了。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离谱。

这是哪里?

东海渔村。

我确信。

以我个人经历十年前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攒了点钱盖了栋楼辗转到别处去了。

时光倒流可以排除。

因为我根本没找到我的楼。

隔壁阿婆见我出门,苍老的声音唤我,一句熟悉又陌生的当地土话。

是寒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并不认识她,只好温吞地笑了笑。

我站在屋外空地中央,太阳照在我身上很暖,跟昨日一样暖。

没错,昨日清晨醒后一切都变了。原本我正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小镇,在我的莲花楼里,听着街道上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裹紧单薄的被子。

入夏了,但我时常觉得冷,半夜咳到头脑发昏,又不想爬起来给自己煎药。

浑浑噩噩的,半辈子也就过去了。

其实死了一了百了,但还活着,因为心有执念。

可来到了这里,我还能做我想做的事情吗?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我发觉我身上的碧茶毒已深入经脉,眼睛大部分时间看不清楚,几乎是瞎了,但感觉温暖之时要好一点。右手绵软无力,我自己探过,确实是废了。

我从不离身的刎颈剑也不知去向。

废人一个,要武器何用。

不过还好,神智还算清醒。

我能清晰地想起昨夜做的梦。

梦中我仍在屏山镇,仍在每日为了温饱奔波,我开了个莲花楼医馆,医术么,医不死人,再不济还有扬州慢。

我还养了条狗叫狐貍精,生活平平淡淡的,没太多乐趣,倒也并不无趣。我觉得那样足够了,唯一的心愿便是临死前找到师兄的遗骨。

我回想着那不像梦的梦,感觉到脚边有什么靠近,我低下头去看,朦朦胧胧的小身影。

啊对了,这是我占据的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养的狗。很巧吧,昨日我鬼使神差地喊了句狐貍精,它会应声。

再说那个梦,那真的太不像是梦了,但我有一种预感,我和这里的“我”互换了。

梦中“我”似乎也很惊讶自己所在之地不是原来的渔村,“我”虽搞不清状况却也很快冷静下来。或者说更倾向于既来之则安之。

“我”有点小心翼翼,有点唯唯诺诺,大概是装出来的。无人之时“我”会捂着心口呆坐很久,嘴角温和的笑意消失,换上一种让我很熟悉的空洞和漠然。

东海一战后我重伤坠海,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回到四顾门,却见到我此生都难以释怀的惨象。

我看了阿娩留给我的信,字字句句并非指责,也盼我安好,但那时我想,我恐怕不会好了。

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呢,绝望吗?

但我仍然逃避,茍活了十年。

梦中的“我”比当年的我,绝望之感更甚。

但“我”好像又有一点幸运,“我”遇到一位即便穿着男装,笑起来也很甜的姑娘。

我在阳光下站了半刻,实在有些累了,感觉浑身上下隐隐作痛,但我不想离开这个温暖的地方,只能慢吞吞地挪到一边藤椅上坐下。

就在我晒着太阳继续回想的时候,有人来了。

那人声音很清亮,但并没有中气十足,他一踏进院门就开始骂骂咧咧,听起来似乎对我很是熟稔。

“死莲花!你之前不天天去钓鱼么,我听渔民阿伯说你一连两天闷在屋里,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我睁大眼睛,依稀辨出那是个身量与我差不多,却骨瘦如柴的华服公子,若不是他穿着打扮连我一个半瞎都能瞧出尊贵,我还以为他是从哪个山沟沟里跑出来的难民。

许是见我没动静,他凑近了点,语气稍显平和:“莲花,你是不是没吃饭?”

我恍然想起从昨日来此地到现在都未曾进食,并非我不想,真的。

当我感觉到饿时,身上的痛总能盖过腹中饥饿,要么眼前出现一团又一团黑影,耳边呼啸的像是海风,黑影乘着海风张牙舞爪地靠近我。

我猜想我是毒发了,才会出现幻觉,但我无法运用内力压制。

我什么都做不了,被黑影团团包围,动弹不得。

方才这位公子称呼我“莲花”,在这里,我也是李莲花。

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悲凉。

=====

我想这不是时光倒流,而是我未来的结局。

我的终点,便是现在这副模样。

梦里的时间过得很快。

不知为何,断断续续的。

可能是我并没有每时每刻都在做梦的缘故。

梦里的“我”这些天心情好了许多。我想也是,若我身边有一个这样有趣的人陪伴,我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我随着他们的进程见了好多人,互换的感觉更强烈了。

他们也在寻着师兄遗骨的线索找下去。

原因我不大明白,那姑娘的话我总是听不懂,她固执地认为梦里的“我”是个有特殊身份的,某个组织的高层?

其实那个“我”很不愿意做这些事,每回查案都是黯然神伤的样子,被很好地隐藏在笑容里,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好在有她。

梦里的“我”说很羡慕我,我想我也挺羡慕的。

初时我并未理解怎么短短几日梦里的“我”就答应姑娘去查案了,他们说是走主线通关,我不懂。

后来我知道了,一开始并没有爱那么深刻,“我”想抓住那名为温暖的东西。

我想把这份暖意留得更久一些,我不想失去,但这本就不属于我。

早在十年前,所有的爱和温暖都离我而去了。

梦中在玉城,我见到了阿娩。

很奇异的感觉,梦里的“我”感受到了我的痛。时隔多年再见,总会有那么点伤怀,阿娩找到了更好的归宿,也很好,只是我需要时间来放下。

后来他们的行动不止两个人了,除了一直以来都在侧的方多病,就是那个老来管我吃不吃饭的当朝驸马方大少,还加入了笛飞声。

前几日,前多少日我记不清了,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好像只能记得这个漫长的梦。

笛飞声来了。

纵然我想过他没死,毕竟我还活着,但从未想过,也想不到重逢会是这般,平淡。

我心里是有气的,我想问他师兄到底在哪,但我连他如今是何模样都看不清。

那是个阴天,是阴天吧,总之比其他日子要冷。

方大少给我塞了个汤婆子,他道夏日用上汤婆子的也只有我了。一旁施文绝跟着附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就开始斗嘴。我与施少爷倒是熟识,但好像没这里那么熟悉。

他们怎么总骂粗话,实在太不文雅。

我虚弱地窝在藤椅上,那天没有太阳,我很想躺着睡觉,但方多病说必须要吃饭。

我不吃他要骂我,我病恹恹的他也要骂,奇怪的是我并不反感。

我喜欢一个人待着,但人总是需要陪伴的,这点我跟梦里的“我”同样。

在我抱着一碗汤羹食不甘味的时候,笛飞声就坐在我对面。

他面前是一盘棋,与他对弈的人是我。

瞎子下棋,实乃趣闻。

我甚至不知道棋子落在哪里。

但笛盟主却说,他输了。

他照旧取出一两银子,放到我的手心。说是照旧,我觉得他并没有心思同我下棋,只是想与我多些交流,才做这些似乎做过许多次的,无聊的事情。

他问我今天记起他是谁了吗。

我茫茫然地啊了一声。

记不记得好像都没有意义。

我不是“我”。

在那声“啊”之后,我突然昏厥过去。

我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因为我开始继续那个梦。

“我”坐在似乎是普渡寺的禅房内,身边是那位姑娘,案几对侧是阿娩。

他们在谈话。

阿娩问“我”为何又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了。

“我”的语气很平静。

是的,我不愿意回去,我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可以,我不想对他们,对阿娩言明身份,我们都不该沉溺过去。

他们都有大好人生,要向前看,我啊,也没空想什么以后了,我没有以后,也没有时间。

梦里的“我”情绪愈发不对,那是碧茶毒发,神智错乱,这个阶段应当还不到出现幻觉的地步,但谁又说得清呢。

我知道一定是看到那些狰狞的鬼影才这般恐惧,因为我也看到过。

四顾门战死的五十八位兄弟,还有师兄,还有我曾杀过的那些甚至连名字相貌都不记得的无名小卒。

日日夜夜围绕着我,折磨着我,只有躲进梦里才有片刻安宁。

因为梦里,她在安慰“我”,她离“我”很近,我明明是旁观者,却也能闻到她身上的甜香。

梦在此刻中断,我睁开眼,视野依旧是模糊不清的。

但这一刻我似乎和梦里的“我”有了共感。

我抚上心口,那处剧烈跳动着,让我有些喘不上气来,也让我感觉自己恢复了些活力。

却在下一瞬如坠冰窟。

我像死了一样蜷缩着。

笛飞声为我输了些真气,内腑剧痛与寒冷缓解,总算好受不少。

我仍然缩在那里,我不知道此时我是个什么形态,我只感到我想把整个人团在一起,想把脸埋在肚子上。

但我的身体很僵,我没办法做到那样,只能退而求其次埋进臂弯。

我不想见光。

我想闭上眼睛就能做梦。

或许我一动不动吓到方多病了,他把我的脸拽出来,伸手探我鼻息。

似乎是太轻太弱,他停了几息改为试探脉搏。

我听到他松了口气,说没死就好。

我听到方多病跟笛飞声交谈,他们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我有点高兴,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意识模糊,快要陷入昏睡了。

等待片刻,那埋伏在体内的密密麻麻的痛感侵袭而来,我觉得好冷。

但我是清醒的。

过了很久,也不知道多久,耳边杂音越发扰人,我忍无可忍说了句“别吵”,杂音并没有减轻。

似乎连我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是模糊破碎的。

我好像开始失聪了。

我并不意外。

以我自己的身体,过不了多久,一年半年,也会变成这样的状态吧。

痛苦什么的,熬一熬就过去了。

但我真的好想做梦。

这是我灯枯油尽之前唯一的慰藉了。

=====

方多病说我昏迷了整整三日。

看我那副萎靡不振的鬼样他没再骂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概是笛盟主找了什么避世神医开了药,叮嘱我每日都要熬来喝,他会请隔壁阿公阿婆看着我。

装疯卖傻有一点好,我不必事事有回音。

头顶日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被温暖包裹,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我做了一个梦。”

我闭目盯住隔着眼皮的那团光影,它沉默地停在那里,在我触及不到的地方照耀着我。

我并不在意方多病有没有听,会不会回应,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嗯了一声,语气不明。

“梦到了……公主。”

我好像找不到什么词汇来称呼梦里的姑娘。

“你怎么又梦到公主?死莲花!老子为了你三天两头跑到这来,什么灵丹妙药没给你送过,别的就算了,老婆可不能给你啊!”

他猛的站起来,挡住大片阳光。

他的话音伴随着嗡鸣入耳,我隔了片晌才消化完全,他是驸马,我记得的,但我说的不是他家那位公主。

最后含含糊糊地憋出一句:“又?”

“不久前也听你说过梦见公主,还问我公主有没有姐妹。奇了怪了,认识这么多年也没见哪个姑娘让你辗转反侧……除了乔女侠。我跟你说啊,乔女侠和肖紫衿多半要和离,肖紫衿满天下找老婆呢……”

近段时间他数次提及阿娩,大多是些夫妻不和,婚姻生变的传言,但应当不为撮合,而是想用这些事来刺激我,改变死气沉沉的状态。

我不想同他讨论别人的家事,这里的乔婉娩和肖紫衿,或是其他所谓的“故人”都与我无关,梦里的……

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他们的态度,究竟是希望我能够回去,还是只活在回忆里就好。

当我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去观察梦中我的故人,我从未感受到过一丝一毫欣喜的情绪。

或许李相夷就该死在东海,就该彻底失踪无处可寻。

便不会惹出这诸多事端了。

照耀在我身上的温暖褪去了些,我翻了个身蜷缩起来,却又听到方大少怒骂。

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他在和我说话,而我背过身,岂不是驳了他的面子。

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挺有意思,我感觉我笑了一下,对他道:“你还欠我二两银子。”

方多病沉默几息,绕了藤椅一圈走到我面前,果不其然又是一顿破口大骂。

他的话好多,比梦里的方小宝还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