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陆蓁到宣府军镇是在一个夏日午后。比流放戍边的父兄迟了整整十日。
从马车上下来,踩到黄土地上,双脚站立之处似乎仍在颠簸。
明亮的日头刺痛双眼。
整齐划一的马蹄踢踏声从身后传来,由远及近。她转身,领头的骏马飞驰而来,昂首坐于马背的人在她面前停下。
黄土尘埃中,高大魁梧的人影如一尊缄默的铜像,挡住了日光,将她的身躯全部笼罩到阴影当中。
她擡头,双瞳缩起。
马背上的人面无表情。
鸾带大红蟒衣,魁伟的肩臂上缀补四爪龙纹飞鱼,腰佩玄色排穗绣春刀。这样的官袍和佩刀,她的祖父——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使陆骞,穿了几十年。她还往祖父的刀鞘上系过穗子。
而今同样的袍服穿到他身上。一身冰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他漠然俯望她,仿佛在审视一个逃犯。
被他看得胆怯。“沈誉……”她把包袱往肩膀上推了推,呐呐道。
“你来与我退婚?”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硬,没有丝毫温度。
虽然在发问,口气威严平静,如同陈述一个事实,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仅仅一句话就让她怯了阵。她垂下眼皮。
她在几十里外的驿站小憩时,令护送她来的士卒将她此行的目的透露给斥候,想来他早间已接到斥候的消息。
“老肖!”沈誉朝身后跟随的骑队里喝了一声,“送她回!”
“喏!”随着粗犷的应答声,一个面目和善堆满笑容的粗壮汉子驱马上前。
他叫人送她回京城?“我不回去!”她后退,一脸抗拒。
“你要认得总兵府的路就自己走!我还有公务,晚些时候跟你说!”沈誉面露不耐,说完一甩马鞭,率领骑兵队伍扬长离去。
铁骑卷起漫天土尘。
原来他不是赶她回京城。陆蓁把包袱从肩膀落下来抱到胸前,仰头朝老肖露出这些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肖大哥?小的初来乍到不认得路,劳烦您带我去总兵府罢,谢谢您呐!”一口脆生生的京师口音。
明丽的脸蛋上绽出两个梨涡,浅浅的陷进柔软雪莹的两腮。
“夫人、夫人您言重了!”老肖一时口拙,慌忙下马,擡手请她坐上去。
他和其他人早就交头接耳私语过,晓得大人刚交换过婚书还未圆房的夫人是受武安侯谋逆牵连的罪臣之女。
原以为对方是个云愁雨怯的娇女娘,一见到大人的面还不得扑上来嘤嘤呜呜的哭两声?
没想到,是个笑容可爱美丽大方的小娘子。
“您甭跟我客气!叫我陆五娘罢!”
小娘子叫他不要客气,她自己也一点不见外,利索的翻身爬上他的马,朝他一擡下巴,笑眯眯的请他带路。
老肖从骑兵队伍里喊住一个叫“小方”的高个子瘦削年轻人,把他从马上赶下来自己骑了上去,驭马走到陆蓁前头,带她去总兵府。
他频频回头看小娘子跟上来没有,心里着实好奇如百爪挠心一般,恨不得立刻化身爱嚼舌根的婆子,仔细跟她打听一番,她为何要跟指挥使大人退婚呢。
早上他和另外几个骑兵头目在总兵府的书房跟沈大人议事,城外的斥候突然来报,说指挥使夫人从京中过来。
当时就瞅见大人的耳朵尖尖红了。等斥候说完士卒让他传的话,大人惯以冷厉示人的一张俊脸冰冻如霜。
沈大人来宣府调查军粮贪墨一案,暂代总兵之职,刚刚收到圣旨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有这么个前程远大的夫婿,还生得俊秀英气,陆夫人居然要跟他解除婚约?
这会儿见到俏丽可爱的陆夫人本人,老肖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郎才女貌的一段好姻缘可不能散。既叫他碰上了,少不得在沈大人和陆夫人中间说合,叫他俩和好!
老肖放慢脚力,策马靠到陆蓁身边,跟她热情的介绍沈誉每日的公务行程。
陆蓁初到生地的忐忑之情,因为老肖的热忱和健谈,平复下来。
不过这位肖老哥讲话实在啰嗦,来来回回跟她讲沈誉多么奉公克己洁身自爱,从不在外面沾花惹草也不逢场作戏。
听得她一头雾水,啰里吧嗦说这些作甚,她又不是都察院!
迫于跟肖老哥还不太熟悉,只得微笑倾听,眼睛和耳朵早就随着两边的街景和喧闹声不知遛到哪去了。
边地苦寒气象恶劣,刮风时飞沙走石,下雨时泥雨如柱。她来的路上沙尘和暴雨都赶上过。原以为宣府军镇所在之处,会和这边的土地一样贫瘠,和这边的天气一样糟糕,不想别有一番盎然生机,不输她来时路上见过的兵驿。
从街面两边飘来的辛辣油荤气和呛人的尘土味混合到一起,造就了边城剽悍豪迈的独特气息。
这边好吃的好玩的应该与京中也大为不同。等安顿好联络上父兄,她定要好好领略一番。思及此处,心中不由暗自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