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60.晴洲向晓(十)过年。(二合一)……
年关的到来,好像也不过是一眨眼之间的事。
自然,北凉人是没有过年的风俗的,只是赫连姝大度,允许他和鹦哥儿在王府里随意操办。恍惚之间,倒也像是个欢欢喜喜,热闹过年的样子了。
“公子,”鹦哥儿从外面进来,隔着老远就喊,“我把暖锅端回来了。”
崔冉起身去瞧的时候,正见他进门,双手捧着托盘,拿胳膊肘小心地顶开棉门帘,头上落的全是白花花的雪。
“外面雪这样大了吗,”他道,“早知道你何必亲自去端呢,让厨房的小婢女帮着送过来多好。”
说着,替他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花,“她们平日里不是最懂得讨你的巧吗,怎么也不替你撑一把伞。”
鹦哥儿小心翼翼地将暖锅放下,仰脸一笑,“今日里厨房人手紧,说是殿下吩咐了,既然咱们这里过年,那就索性让王府上下都跟着沾沾喜气,让厨房夜里多加一顿点心。所以她们那儿眼下正忙得很,我也不要她们费事送我了,没有那样娇贵。”
他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擡起手来在颊上搓了一搓,问:“公子,你说这锅子是这会儿点上呢,还是晚些再说?”
崔冉伸出手去,在锅边上挨了一挨。
“现在就热上吧。”他道,“路上冷,都凉得差不多了。她应当一会儿就要到了,别让她等着。”
对面答应了一声,一边在锅子底下点起炭火来,一边嬉嬉笑笑,“公子如今,也知道把殿下往心里装了。”
他脸上微红了一红,轻声道:“别胡说,大年节里的,你是吃准了我不会说你。”
鹦哥儿只抿嘴偷着乐,丝毫没有怕的模样,转身又忙着张罗别的去了。
徒留他一个,坐在桌边,望着锅子底下燃得暖融融的炭火,不由得出了一刻的神。
今日,要是放在陈国来说,就是大年三十,该是满街都放烟花爆竹,家家户户吃年夜饭守岁的日子。
从前的这一天,在宫中也是首屈一指的重大节庆。从十多天前起,就要有司礼监指挥着各局各司,按照各自的职责准备年节上的种种事项,有条不紊,滴水不漏。
不论是路上,还是各处宫苑里头,都要挂上红灯笼,远远地望过去,便是一片吉庆。上到主子,下至奴婢,心里头都喜兴。
到了年三十的正日子,就要摆团圆家宴。像他们这样未嫁的皇子,在宫里是头一份的矜贵,且不必理会后宫君侍之间那些明来暗去的心思,只管换上新制的衣裳,打扮得雅致俊俏,高高兴兴地去赴宴。
就连平日里不大谋面的母皇,这一天也会格外和蔼可亲,见了面都问几句闲话,赏下一些男儿家的簪子头冠等东西。
宴席过半的时候,就会有早早安排着的宫女,在外面开阔的地方燃起烟花来。因着外面冷,人通常不往外去,都挤挤挨挨地站在殿外的廊子底下,仰着头看。烟花升空的时候,便一齐赞叹欢笑,火药灰落下来的时候,站得靠外的小宫女小侍人就要拿手挡了头,以防灰落下来迷了眼。
散席后回到各自宫里,还要守岁。
宫中的规矩严,往常亥时就该入睡,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可以熬夜,没有人约束,主仆关起门来可以一起游戏,或聊闲天儿。到了夜深的时候,一人一碗热甜羹,喝得浑身都暖暖和和的。
他从前并不知道,那就已经是最好的年月。还以为自己的人生一直都会这样下去,和他的哥哥们一样,在宫里时无忧无虑,出降后也受妻家敬重,一生荣华富贵,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委屈能受。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正出着神,忽听外面传来鹦哥儿的声音:“奴见过殿下,您快进屋坐。”
还没十分回过神来,就见门帘让人一把掀开了,那人腿长步子大,一步就跨进屋里,抖落了一地的寒气夹带着雪花。
他将刚才那一缕有些惆怅的思绪收回来,忙着起身道:“你来了。”
说话间,就瞧见了来人满身的雪,沾在她斗篷的毛尖上,像是出了一层银白的毫似的,几乎浑然一体。
他想问,怎么也不打了伞过来,话到嘴边,又猜到以她的性子,大约是不耐烦那些讲究,没准还要笑他矫情。
于是临时打了个弯,变成了:“怎么一个人悄没声儿地就过来了,淋成这样。”
话出了口,才发现有些不对味儿,却也来不及更改了。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微微眯起眼,似乎是威胁,眼底里却透出好笑来,“这就敢嫌弃上本王了?”
说着,一步跨过来,就要伸手将他往怀里扯。
“最近本王忙,没来得及看着你,让我教教你规矩。”
他心知她有一些不要脸的手段要使,也没打算躲,只站定了,等着被她一把拉过去,粗暴地揉到那一身毛皮里。
不料她手都伸到跟前了,却又收回去,反倒后退了两步,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丢给跟着进来的鹦哥儿,才重新走近前来。
没有了那一身冻人的雪珠子,只有通身的暖意。
“备的什么,这么香。”她吸吸鼻子,往桌边走过来。
崔冉带了笑,站在她身边同她指点。
“大多是南方过年时的菜式,都是厨房按着我的交代做的,我还没尝,不知道能学像几分。但瞧着模样,大约也像那么回事吧。”
赫连姝点了点头,饶有兴味地盯着那一桌子菜看。
“你不就是陈国人吗,既然是你教的,就算那群木头再不成器,也总能学像个七八成吧。”
他听了,就忍不住笑,从眼角瞥她,“这我可不敢打包票的。”
“怎么说?”
“我长到今天,也没亲手做过一道菜。”
这人闻言,不由失笑,扭头将他瞧了几眼,目光里写满揶揄。
“你们陈国人,不是最讲究男子贤惠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是不是?”她道,“怎么到了老皇帝的儿子身上,就不学这些好的了。”
崔冉听着,也知道她是存了心要招惹他。
自古以来,别说宫里了,但凡是高门大户的男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应事务都有下人操办,一家主夫也只须发号施令,掌管下人罢了,从没有亲自动手的道理。
难道他们北凉的宫廷里,君侍和皇子就有亲自下厨的光景了?
他在心里无声地斥了一句,大过年的也吐不出几句动听话来。面上却不如从前,让她拿话堵了只知道闷头忍气的模样,反而转过脸望着她,微微一笑。
“你说得很对,可惜我的确是个没学过厨的。”他道,“你要是嫌我,现在将我赶出府去也还不晚。”
然后他就听见,身边的人“嘶”的一声,眉头紧皱在一处。
“本王说什么了?”她不可思议道。
他眨了眨眼,偏开脸去,作出个不看她的模样,只用余光瞧着她。
就见她下颌动了一动,像是暗自咬牙似的,神色仿佛是既好气又好笑。
“行,你行。”她道,“才多大会儿工夫,就敢拿捏本王了。是本王待你太好,给你惯出来的胆子。”
他心里抖了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一派事不关己。就听她摇摇头,转身嘀咕了几句,声音含含糊糊的,不大清楚。
好像是:“本王这府里都吃点什么啊,把一头小白眼狼喂这么大。”
他绷不住,快要笑出声来了,又唯恐真惹急了她,要就地和他算账。当着鹦哥儿的面,他也十分的拉不下脸面。
于是只指着桌上碗盘,温声道:“那边有饺子和春卷,都是我们从前过年时吃的,我也拿不准你喜欢哪一样,就都让她们备了。这些简单的吃食,味道大约是不会有错。”
赫连姝这才像是脸色好些了,轻哼了一声,手上倒毫不客气,伸手就抓了一枚春卷来吃。
“哎,筷子在边上呢。”他阻拦不及。
她丝毫不理会,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炸酥了的春卷皮子窸窸窣窣地往下落。
她拿手接了,朝着里面小白菜肉丝的馅儿看了一眼,点点头,“做吃的这回事上,还得是你们那些穷讲究。”
崔冉也不理她这爱损人的臭毛病,一边亲自伸手揭开暖锅的盖子,一边道:“虽然天色还稍早些,但既然来了,不如开饭吧。要不然,暖锅子还不碍事,其他的菜却该放凉了。”
又问:“你要喝酒不要?”
这人放着好好的对面不坐,非要将椅子扯过来,挨在他的身旁坐,点头道:“喝,大过节的,不喝酒浑身不舒坦。”
于是鹦哥儿又去张罗着热酒。
两人坐定了,桌上的紫铜小暖锅里咕嘟咕嘟的,煮得欢腾,氤氲出一阵又一阵的热气来,在冬日的屋子里,像是白雾似的。
他这会儿倒有些觉得她英明了。还好是坐得近,要不然雾气迷迷蒙蒙的,连对面人的面目都瞧不清楚了。
锅里煮的是羊肉,浮在雪白的浓汤里,面上漂了一层金灿灿的油星子,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
“你们过年也吃这个吗?”赫连姝定睛瞅了瞅,“我怎么觉着不像。”
“不是。我们从前不大吃羊肉,年关的时候有砂锅,也多是肉圆子、蛋饺一类,没有这样的口味。”
“那你?”
“我怕你吃不惯南边的年菜,让厨房也备些你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