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乌篷船顺着河道前行,沈芸儿站在船头,露出一抹悲伤的笑容。
爹、娘,芸儿为你们报仇了。
皎洁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身影竟渐渐地消失不见。
经过大夫三日三夜的医治,四个中毒的小娃娃终于转危为安,而在中秋夜昏倒的范昕,却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曹若柔已从末隐处得知全部真相,先前对范昕的怨怪憎恶,全都变为自责懊悔。
原来,阿今与兰归哥哥本可以相认的,可是……阿兄为了满足她的心愿,硬生生地阻止了这一切,是她害了兰归哥哥,是她害了阿今……
独自离开顾府,曹若柔身着一袭单薄的白衣,站到危险的悬崖边。猎猎的风吹动她的衣裙,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她苍白的脸上带着满是伤痛的表情。
假如没有她,兰归哥哥是不是会好受一些?
假如没有她,阿兄是不是会轻松一些?
倘若,能拿她的命换阿今醒来,她愿意!
老天爷,求你……
曹若柔摊开双臂,挪着脚,一步步靠近悬崖边上。
跳下去!她便能得到解脱……跳下去……
仓皇赶来的顾兰至,瞧见愈渐逼近崖边的白色身影,登时瞪大双眼,目眦欲裂。
他飞奔过去,一把捞住曹若柔病弱单薄的身子,带着她远离崖边。
“你放开!”曹若柔无力地挣扎着。
顾兰至按住她的肩膀,严肃地说:“阿柔姐姐!我不许你死!”
曹若柔低下头,咬着苍白的嘴唇,不停地流着眼泪。
顾兰至看得心疼万分,顾不得别的,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阿柔姐姐……你……你能不能别喜欢大哥了,你……你……能不能……”喜欢我?
曹若柔止住眼泪,怔愣片刻,一把推开顾兰至,惊慌地后退。
“阿柔姐姐……”顾兰至朝她伸出手。
曹若柔摇头,落荒而逃,没有再回顾府,而是回了曹王府,带着四个仍在恢复身体的侄儿与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侄女一齐上了金骢台。
战事吃紧、府中事杂,阿兄脱不开身,照顾阿今的事,便由她来做,也当是她为自己赎罪了。
拿着温热的帕子给范昕擦脸、擦手,曹若柔落下眼泪,“阿今,你快醒来,求你……快快醒来……”
小丫鬟站在一旁,担忧地望着她,“姑娘……夜深寒重,当心身子吃不消,快些回去歇着吧。”
曹若柔握着帕子,望着昏迷不醒的范昕,摇了摇头。
隔壁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曹若柔脸色微变,放下帕子匆匆赶过去。
四个小男娃围着摇篮里的小妹妹哄,谁都哄不好,急得打转。小五哇哇大哭起来,三宝、四宝也想哭,无措地看着大宝。
曹若柔来,抱住小五哄着,让大宝带另两个弟弟先去睡觉。大宝红着眼睛,坚强地点点头。奶娘抱起小六喂奶,小婴儿不谙世事,只有本能的需求,吮吸着乳汁便不再哭泣。
小五哭累后也渐渐在曹若柔怀里睡去。
望着小五带着泪痕的小脸,曹若柔心里一片酸涩,眼泪止不住地流。
在曹王府的凉亭里,欢笑逗趣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这一切犹如天塌的变故为何来得如此突然?
为何啊,为何?
*
深夜,金骢台的寝房中,曹世矜守在床边,轻抚着范昕白皙柔嫩的脸颊,低哑地唤着:“阿今……”
温热的大掌握住冰凉的柔荑。
曹世矜疲惫地闭上眼,悲痛的眼泪沿着他俊美的脸庞滑落,落在范昕白皙细腻的手背上。
嗒……
浓密卷翘的睫毛微颤,范昕缓缓苏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曹世矜,表情十分茫然。
曹世矜察觉到什么,擡起头来,见她苏醒,显露喜色,关切地靠近,“阿今,你终于醒了!”
他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她的发髻、脸颊,他的目光凝在她脸上,一刻也舍不得挪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刻进眼里。
范昕轻轻“嗯”一声,缓缓坐起身,扫一眼寝房中的陈设,美丽的眼眸里带着猜疑。
她似乎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她在另一个世界,过着另一种人生,梦里的她也叫范昕。
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曹世矜拥住范昕,疲惫地埋在她白细的脖颈间,少有地显露出脆弱与无助,“元一出事了……元一的夫人跟着去了……祖母也去世了……”
范昕听着,心脏一阵剧烈地挛缩,疼痛起来。在她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曹王府竟生出如此巨大的变故!
曹世矜一个人抗下所有。
他……他一定十分难受。
想着,她擡起手轻轻拥住曹世矜的背,默默地让他依靠着,想起从前的一切后,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只是当初从不奢望有结果,他们之间隐秘地藏着许多隔阂,从前的她要自由、要离开他,只在囚笼未破时,迷醉、贪享一时的欢愉。
如今,她心甘情愿留下来,陪他熬过难关……
忽然想到什么,范昕推开曹世矜,低下头东寻西找,慌张地问:“‘天书’呢?‘天书’在何处?”
曹世矜脸色一冷。
数日前,曹军查封末家时,天师已携着“天书”逃走,只剩末隐跪在庭中请罪。
范昕身体仍旧虚弱,抓住曹世矜的袖子,艰难地说:“一定要……一定要将‘天书’找回来!”
两世的记忆融合,她已明白“天书”其实是一种来自未来的高科技产品,光眼的红外线扫描虹膜+盒子底部的指纹配对,两者同时解锁成功,便可启动盒子。
盒子通过光眼进行全息投影,内置高性能AI系统,光幕键盘发出指令,更改书中一个情节,AI便会根据逻辑改写书中后续剧情,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困惑范老爹半生的难题,对于拥有现代记忆的范昕并不难,光幕键盘其实就是全拼输入法,26个字母,会用输入法打字的现代人,都能轻松改写书中情节,只是范老爹不认得字母,也不知拼音为何物,经过多年的研究,才终于摸索出其中规则。
他将换命的条件设定为自己的死亡,他活着的每一刻都护着女儿,死后,再护不住了,便将女儿送去安定繁荣的未来……
范昕说不清自己是被换来书中的穿书人士,还是经历未来后,仍旧逃不脱命运羁绊的原主本命,但她确信,只要拿到盒子,她便能够改写曹王府的悲剧!
也只有找回盒子,她才能帮助曹世矜反败为胜、夺得天下!因为,即使她还记得书中大事件,但如今盒子落入天师手中,后续剧情也许将全部偏离她所知晓的初始版本。
大狱中,末隐低垂着头,坐在牢房里。
范昕走到牢门前,看着他。
末隐缓缓擡起头,见到她的一刻,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
范昕如实道:“他本来要杀你……”
末隐再次垂下头。
若能为君上清除阻碍,他纵然是死,也死得其所!
范昕:“但我信你忠于他,愿意说出实情、将功补过。”
末隐仍旧低垂着头,“我什么都不会说。”
范昕逼近牢房一步,温言细语地说:“我与你讲个故事……”
她将记忆里的书中情节娓娓道来。
“……最后,江东吴王得胜,曹世矜惨败、战死沙场,曹军无一幸免,并州百姓皆沦为贱族……”
末隐终于擡起头,瞪着眼睛,说:“不可能!这不可能……给你换命,明明是有助于君上的!”
叔祖不会骗他!
末家人不会欺骗自家人!
范昕一瞬冷下脸,“是不是要等江北沦陷,你才肯信这是真的?才肯说出‘天书’的下落?”
末隐茫然地摇头,转过身去……
*
铁牛牛的伤已好得差不多,得知曹午初出殡,想要冒险上街送葬。柳儿红躲着老鸨,钻进厢房里,一把抱住他粗壮结实的胳膊。
“不许去!我不许你去送死!”
铁牛牛憨气地推开她,非要去。
他不但要给恩人送葬,还要为恩人报仇!
“傻子!”柳儿红气恼地拧他一把,“曹午初根本不是你的恩人,是你的仇人才对!”
铁牛牛登时怒了,瞪圆了眼睛,“不许你说恩人的不是!”
柳儿红冷哼一声,说了实情。
曹午初从前日日泡在春吹风楼里饮酒玩乐,曾与伺候他的姑娘说过:有个傻子被他戏耍得团团转,连自己的亲娘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柳儿红没好气地说:“你娘铁王氏并非死在江东之人手中,而是被曹午初所害!曹午初是你的杀母仇人,而非恩人!傻子!”
铁牛牛摇头,不肯相信,不顾柳儿红的阻拦,推开窗纵身一跃。
柳儿红追到窗边,趴在窗棂上,忧心地望着铁牛牛气冲冲的背影。
在角落里潜伏半日,铁牛牛终于逮住一个曹午初曾经的手下,一番威逼,那人将实情吐露,与柳红儿说的八九不离十。
铁牛牛一气之下打死那人,恍惚晃荡着,回到春风楼柳儿红的厢房里。
自他走后,柳儿红便很是不安,想着他被人抓去必定活不了,面对恩客的撩拨,她心里烦躁不已、实在懒得敷衍,便同老鸨谎称自己身子不舒服,躲回了厢房里。
见着铁牛牛还活生生的,柳儿红一喜,扑上前去,一把将他抱住。
“傻子!”
铁牛牛推开她,拿起桌上的酒壶,往嘴里灌下半壶酒,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忽然抱住头,躲到桌子底下,孩子似的哭泣起来。
“娘……阿昕……”
柳儿红缓缓蹲下身,撩起桌布看着铁牛牛,似怨似嗔地轻唤一声:“傻子……”
她捧起铁牛牛的脸,用香的红纱手帕擦去他脸上的眼泪。兴许是酒劲儿上来了,铁牛牛黝黑的脸一片通红,看着更加憨气。
他眼神迷离,含糊咕噜一声:“阿昕?”
柳儿红握着手帕的手微微一顿。
她挑了挑眉,凑近些许,“你便把我当作你的阿昕吧……”
说着,她主动亲上铁牛牛的嘴。
在这欢场中,她拿身子换银子,没人真心待过她,但只要这一夜她装作那个名叫阿昕的女子,眼前的男人便完完全全地爱着她,绝无半分虚情假意。
她想要爱,哪怕是偷来的,哪怕只有一夜,她也想要……
铁牛牛醒来时,已躺在床上,身上不着寸缕。柳儿红支着头,侧卧在他身旁,娇笑着看着他。
“你醒了?”
铁牛牛仓皇坐起身,拥着被子遮挡自己。
“我怎么……”
“你莫非不认账?”
“认账?”
柳儿红笑着,拉他的手,隔着轻纱贴在自己平坦柔软的小腹上,“这里面已有一个将来叫你爹爹的小娃娃,你可一定记得为我赎身呀,等我恢复自由,我便嫁给你,和你做夫妻,好不好?”
铁牛牛猛地抽回手,仓皇跳下床榻,罩上衣衫、提上鞋子,跳窗而逃。
*
金骢台的大狱中,两名狱卒经过末隐的牢房,悄悄对视一眼,按照范昕的吩咐开始演戏。
“……哎呀,听闻江东军来势汹汹,已攻占江北两座城池!君上带军亲征,遭遇埋伏,受了很严重的伤……”
“那并州城岂不是危在旦夕!”
“哎……江北与江东本来势均力敌,为何战况扭转得如此之快?”
“听闻天师暗中助力江东……”
“……”
末隐听着,自阴暗中擡起头,眼里是很慌乱的神色。两名狱卒互相使着眼色,在经过牢门前故意放缓脚步。
末隐早已心乱如麻,并未发觉异样,踉跄着起身,扑到牢门前,一把抓住近处的狱卒。
狱卒一惊,拂手将他甩开。
末隐扒着栅栏门,努力往外探头,追问:“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狱卒相视一眼,鱼儿上钩啦!
其中一个挥起鞭子,打在木栅栏门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恶声恶气地说:“什么真的假的,你一个死到临头、不知悔改的叛徒,问什么问!”
说罢,两名狱卒便要离去。
末隐慌了,抻着脖子,大声喊道:“我要见阿今夫人!带我去见阿今夫人!”
……
得知天师藏身之处,曹世矜带兵前往,追到悬崖边。天师陷入逃无可逃的境地,转过身面向曹世矜,却是一脸从容之色,甚至带点笑意。
“曹王,你来晚了。”他说。
曹世矜眉头一皱,霎时觉出不对劲,试图阻止,但天师已将手里的小黑盒子抛下山崖,而后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跃!
“天行正道——”
苍老而正气凛然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正道!何为正道!
曹世矜阴沉着脸,讥讽一笑,勒紧缰绳,大喝一声,黑骏马掉头往山下去。
两日,曹军搜遍崖底不见天师尸首,只在厚厚的枯枝腐叶下,寻着小黑盒子的一片残骸。
*
莺莺谷。
秋日的暖阳照在黄绿的草地上,照在一袭白衣的范昕身上。
凉亭里,立着一道清瘦的人影。微风拂过桃林、穿过亭间,吹动他杏色的衣袂。
范昕一眼认出那是谁,放缓脚步。
顾兰归听着动静,转过身来,见着她的一瞬,也是一愣。
范昕深吸一口气,坚定神色,一步步走进凉亭里。
顾兰归望着她,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欣喜,像是在做一个不愿破碎的梦,轻声细语地唤一声:“阿昕。”
范昕只觉心尖上,像是被人揪了一下,疼。
“顾公子。”
短暂的对视之中,顾兰归眼中的欣喜渐渐被忧伤晕染。
“你……都记起来了?”
范昕轻轻“嗯”一声,咽下苦涩。只有尽早将话说清楚,她才能从混乱的感情纠葛中脱身。
“我不是她。”
顾兰归低下头,苦笑一瞬。
范昕抿了抿红唇,迟疑片刻,问:“你……你会怪我么?”
顾兰归:“怪你什么?”
范昕:“怪我霸占她的身子。”
顾兰归沉默良久,擡起头,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
“我怎么会怪你……若没有你替她活下来,在我当初离开原州后,便再无缘见到她……阿今,谢谢你。”
阿今……
他唤她阿今。
心头一颤,范昕只觉鼻尖一阵酸楚,红了眼,仓皇低下头去。顾兰归看着她,仍旧笑着,尽管眼中有藏不住的泪意。
攥着手,范昕说:“今日……是阿柔让我来的。”
顾兰归:“嗯。”
范昕:“阿柔是个好姑娘……”
顾兰归:“嗯。”
范昕哽住喉咙,没有再说下去。
顾兰归笑了,顺着她的话说:“我会好好待阿柔。”
范昕“嗯”一声,转身离开。
顾兰归站在凉亭里,目送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
范昕苏醒,孩子们也已适应金骢台的生活,曹若柔才放心回到顾府。
夜里,她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心里格外平静,知晓真相后,她再没有一点奢望,所以连从前的娇羞、期待全都不复存在。
顾兰归躺在她身边,想着白日里在莺莺谷中,答应范昕的事情,试探地伸出手。
忽觉手被握住,曹若柔缓缓睁开眼,疑惑地偏过头。
顾兰归望着拔步床的床顶,轻声说:“阿柔,这辈子……我只会有你一个妻子,从前的事,你别再多想……”
曹若柔咬着嘴唇,红了眼眶,眼里生出几许希冀。她紧张地凑近,抱住顾兰归的胳膊,将头搁在他的肩头。
“兰归哥哥,对不起。”
“不怪你……”顾兰归轻声道,仍旧平躺着,并未推拒,也未回应。
曹若柔埋着脸,流下心酸但已释然的眼泪。
第二日,顾兰归醒来时,房中独有他一人,小榻上的凭几上,放着一纸和离书。微风吹进小轩窗,撩起纸书一角……
离开顾府,再次来到金骢台,曹若柔心中曾有过的不甘全都化作一片平和。
她知道,兰归哥哥放不下,她也不再勉强他……
从今往后,她会帮着阿今嫂嫂,照顾好大宝他们,直到她离开人世的那一日。
在所剩无几的日子里,她不要再被情爱所困扰,不要再继续爱而不得,她要给自己一颗纯净而自由的心。
*
尽管江北极力斡旋,西北与江东果然还是联手了。但西北贪心,勾结江东的同时,还在暗中派遣使臣前来江北抛出条件——
倘若曹世矜愿交出祥瑞,西北便可助江北一同覆灭江东!
往后,江北占江东、得江南,西北只分江北以西的三城,便偏安一隅。
曹世矜只道一声“荒唐”,长刀一挥,斩使臣于马下,亲率兵马应敌,已离开金骢台三月之久。
隆冬时节,金骢台下起雪。
四个小娃娃冻得脸儿、手儿通红,不顾奶娘的阻止,也要在院子里堆雪人,堆的是他们的爹爹与娘亲。
两个雪人坐在院子里。
四个小娃娃手拉手,围着雪人一面唱歌,一面抹眼泪……
范昕抱着小六走到檐下,看着这一切,心中满是酸涩。
曹若柔缓缓走近,望向西北方向,带着淡淡愁绪,道:“不知阿兄如今怎样?何时能归?”
范昕跟着望向西北,仿佛见到曹世矜于刀林箭雨中浴血奋杀的模样,心如悬在梁上,很是不安。
“他会没事的。”
会的……
*
范昕与曹若柔一同盼着、等着,等来的却是江东军长驱直入江北,已临并州城下的消息。守军不敌,溃败不堪。城门破,江东军杀入城中,直奔金骢台而来。
运……命!
在已定的故事中,人力何其微薄!
黑夜里,漫天流火袭入金骢台,殿堂、屋舍全部淹没在火海中。
孩子们恐惧的哭喊声夹杂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范昕冲出屋子,便见一支带火的箭矢迎面袭来,一道猛力将她扑开,她定睛一看,曹若柔痛苦地跪趴在地上。
“咳咳……”
“阿柔!”
“咳咳……救大宝他们!”曹若柔道。
范昕点头,扶她到檐下的柱子后躲藏,转身越过奶娘倒伏的尸首,冲入火场中。大宝抱着的小六,三宝、四宝、小五被困在火焰中,缩成一团,哇哇大哭着。
范昕用茶水浇湿手帕,捂住大宝的口鼻,冲进火焰圈中,将三宝、四宝、小五一个个抱出来。
“快!快走!”
火焰越来越烈,屋梁尽毁。
曹若柔缓过一口气,强撑着身子,协助范昕护着孩子们逃命。范昕站在檐下,挥着手,指引孩子们逃生的方向。
“咻——”
又一支带火的箭矢朝她的背后射来。
“轰——”
檐廊不堪烈火灼烧,忽然半边倒塌,眼见着要将范昕整个人吞噬。
曹若柔瞪大眼睛,惊呼:“小心!”扑上前来,用尽全身力气,将范昕推到安全之处。
“呃……”
范昕仓皇回头,见曹若柔中箭倒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走!快走……”
“阿柔!”
“轰——”
屋舍倒塌,火星四溅,带火的廊梁砸下,将曹若柔掩埋。
“阿柔姑姑!”
范昕流着眼泪,回头看,大宝抱着小六,红着眼睛嘶喊,三宝、四宝护着惊恐号哭的小五……
“阿柔姑姑——”
擡手擦掉眼泪,范昕冲过去抱过小六,让大宝护住弟弟,“走!”
“轰——”
又一根廊梁倒下,范昕弯腰护着怀里的小娃娃,擡眸定睛一看,三宝、四宝、小五被砸得倒在地上,两个大的已经不省人事,小五哼哼唧唧,发出一点微弱的哭声。
大宝脸色煞白,不顾带火的廊梁滚烫,咬着牙赤手空拳去挪,可他毕竟才七岁,也是个孩子,根本擡不动那样重的廊梁。
范昕正要上手,万幸这时,谢云带着人前来营救,可惜,挪开倒塌的廊梁时,曹若柔、三宝、四宝都已没有气息,只有小五尚存一丝余气,可是在逃亡途中,一个颠簸,小五也没了。
马车中,范昕忍着悲痛的心情,护着小六、大宝。骏马狂奔,车厢猛烈颠簸。小六的脸色愈来愈红,范昕一摸,脸色骤变。
小娃娃的额头一片滚烫!
不成,得找个地方,先给小六治病!
撩起车帘往外望一眼,范昕连忙让谢云停下马车。
抱着小六,领着大宝,范昕跟在谢云身后,进入一间农家小院。
屋子里迎出来一个掌灯的老汉和一个小姑娘。
谢云上前交涉。
老汉护着小姑娘,防备地驱赶谢云。他们不肯收留来路不明的人。
范昕看一眼怀里病恹恹的小六,走上前,想要求一求汉子。油灯昏黄的光照在她绝美的脸庞上。老汉瞧清她的模样,一惊,不等她开口,便让小姑娘快去收拾屋子。
范昕很是疑惑,直到进屋后,老汉眼含热泪捧来一个布包,颤着手在她眼前摊开——
布包里裹着许多金银首饰,价值不菲,不像是这间朴实无华的农家小院会出现的东西。范昕瞧着那些式样,觉着有几分熟悉。
“夫人!当初,若不是遇上夫人,小女恐怕已经……夫人救小女两回已是大恩!那一只金钗已足够治好小女的病,这些首饰,我一直珍藏着,等着有一日再见夫人,如数归还。”
范昕怔愣一瞬,仔细辨认老汉与小姑娘,原来他们竟是她初次从曹王府中逃跑时,在路上搭乘牛车时遇上的父女。
解除疑惑,范昕终于卸下防备,将小六放在榻上……
一夜过去,小六退去高热,可怜巴巴地嘤嘤着,小脸皱成一团,显然是很难受,却连大声啼哭的精神都没有。
大宝站在院子里,捏着拳头,望着江东的方向,满眼恨意。
昨夜发生的一切已将他仅存的一点天真稚气毁灭。
小花端着一碗米糊糊,递给他一个窝头。
大宝看一眼窝头,看一眼她,鼻头一酸,接过窝头背过身去,埋下头啃窝头,一面啃一面落泪。
“你别哭,君上会把敌人赶跑的!君上很厉害,当初,救我和娘的人就是君上……”
大宝哽咽着,“嗯”一声。
大伯父很厉害!大伯父会为阿柔姑姑、三弟、四弟、五弟报仇!
米糊糊是给小六喝的。
大宝三两口咽下窝头,捧过碗来,送进屋子里。小六吃过米糊后,睡了过去。范昕抱着襁褓,走出屋子。
谢云一脸严肃地迎上来,低声说:“夫人,此地不宜久留。”
范昕点头,是该早些走的,免得给老伯和小花惹上麻烦。
老汉与小花得知他们要走,依依不舍地送出来,再次将那裹着金银的布包递来。
范昕仍旧摇头、不肯收回。
老汉露出很为难的表情,他一辈子没占过人便宜……
范昕:“昨晚多有叨扰,这些只当是酬谢。”
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范昕循声看去,便见一群褐衣绿巾的江东军气势汹汹地杀来。谢云大惊,大声号令属下应敌。范昕护着小六、大宝退回院中,眼见着两方人马互相厮杀,曹军寡不敌众,很快落于下风,谢云受伤,捂着鲜血直流的胳膊步步后退。
江东军就要杀入院中,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雄壮如牛的身影忽然冲入战场,挥动着百十斤重的陌刀,眨眼间便将战况扭转。
铁牛牛避开谢云的阻挠,奔进院子,来到范昕身边,一把扔下陌刀,两只粗厚的手掌握住范昕纤薄的肩膀,紧张地问:“阿昕,你没事吧?”
范昕惊讶:“牛牛哥?”
铁牛牛红着眼点头,“是我!是我!阿昕,我终于找到你了,阿昕……”
就在这时,远处另有一队人马乌泱泱地杀来。
听着动静,范昕擡眸看去,不由得心头一紧。
还有敌军!?
谢云与残余的江东军缠斗着,眯着眼遥望一眼,面露喜色,“是君上!是君上带了援军来!”
曹世矜骑在奔驰的黑骏马上,远远见着院子里有一个壮汉“挟持”着范昕,心急之下,弯弓搭箭——
“咻!”
一支锋利的羽箭破空而出,径直袭向铁牛牛。
范昕脸上喜色转为惊慌,“不!”
箭矢从背后一瞬射中铁牛牛。
……
金骢台。
在大火之中幸免于难的屋舍中,铁牛牛躺在床榻上,命悬一线。
大夫紧皱眉头,为他取出箭矢、敷药、包扎……
范昕焦急地等待在房外,见大夫擦着额上的汗水从房中出来,立马迎上前,询问铁牛牛的伤势。
大夫脸色凝重,叮嘱几句后离去。
范昕奔入房中,来到床榻边,担忧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铁牛牛,很内疚地说:“牛牛哥,对不起……”
如此一夜过去,清晨,铁牛牛睁开眼,稍稍动了一下,惊醒了趴在榻边睡着的范昕。
“阿昕……”
范昕直起身,铁牛牛也忍着痛、挣扎着坐起来,一把将她抱住,“阿昕!我终于找到你了,阿昕!咱们走!咱们回简阳村去……”
尽管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力气仍旧很大。
范昕被他抱着,几乎喘不过气,只好拍他的肩膀。铁牛牛许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粗鲁,连忙松开手,像个犯错的小孩子,局促地望着范昕。
“阿昕,我、我不是故意的,弄疼你了么……”
范昕抿着红唇,善解人意地摇摇头。
铁牛牛见状,松一口气,露出笑容。
看着他单纯的模样,范昕有些不忍,但犹豫片刻,仍旧开了口:“牛牛哥,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她已经决定留下来——留在曹世矜身边,帮他渡过难关,等一切尘埃落定……
铁牛牛急了,“为何?”
范昕斟酌着言语。
铁牛牛忽然一把捧住她的手,心疼地看着她,“阿昕,我知道!你一定受过很多苦,你别怕,我来了,我会保护你,从今往后,谁也不能欺负你!”
曹世矜走进房中,便见着这令他感到十分刺眼的一幕。他冷着脸,快步走到床榻边,一把夺回范昕的手,将人圈进自己怀里,危险地眯起眼看着铁牛牛,却开口对范昕说:“他既然已经醒来,你也不必再留在这里。”
说罢,他便揽着范昕纤细的腰肢,要将她带走。
铁牛牛愤怒得瞪着眼睛,险些扑上来,但他毕竟有伤在身,稍一牵扯到伤处,刺骨的疼痛便令他行动受限,险些从床榻上跌落。
范昕一惊,下意识往前探出手,想要去扶他。
曹世矜一脸醋意,箍紧她的腰身,不许她去。
“你!你放开阿昕!”铁牛牛擡着眼,死死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阿昕!是他逼你留下的,是不是?你不想留下的,是不是?我带你走,我……”
他拼了命想起身,但伤口崩裂的疼痛,令他无能为力。
曹世矜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讥笑。
“你放开阿昕!”铁牛牛咆哮着,拍着床板,伤处往外渗出鲜红的血。
范昕看得触目惊心,连忙出声安抚他的情绪,“是我心甘情愿的!”
曹世矜看向她,脸色缓和几分。
范昕看着不敢置信的铁牛牛,继续说:“牛牛哥,我过得很好……你……你安心养伤,别为我担心。”
“阿昕……你说谎!你……你一定是在说谎……”铁牛牛露出很伤心的表情,眼神无助得像是被抛弃的小孩子,令人揪心。
范昕为难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牛牛哥待她是真心的,可是,她只当他是邻居大哥,从来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曹世矜很不友善地瞥一眼铁牛牛,强行揽着范昕离去。
这一回,铁牛牛只是哭,越哭越大声,但没有阻拦。
冬日的暖阳,照在被雪覆盖的灰烬上。曹军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清理着,这已是第三日。范昕抱着小六站在雪地里,阳光照在她身上,像为她披上一层金色的绡纱。
后堂中停着四口棺材,一大,三小。
曹世矜从堂中走出,遇上带人前来接棺的顾兰归、顾兰至。
顾兰归:“世矜,阿柔她……”
曹世矜目视前方,平静地说:“阿柔已与你和离。”
顾兰归微皱眉头:“那封和离书,我没有当……”真。
不等他说完,曹世矜便说:“阿柔生前已经想明白,她不愿再强求,所以……”扭头看向他,“你走吧。”
说罢,他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径直走向雪地里的范昕。
看着他的背影,顾兰归思量片刻,带着仆人离去。
顾兰至不甘心,纠缠着他,“大哥!阿柔姐姐嫁给了你,是咱们顾家的……”人啊。
范昕静静目睹着一切,又想到火场中的情形——阿柔奋不顾身地救她,若不是为了救她,阿柔兴许不会死……
曹世矜走到近前,望着她,满眼疲惫。范昕瞧着心疼,擡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他俊美的脸上有西北风沙吹出的皲裂,粗糙得有些割手。
曹世矜握住她的手,将脸贴在她微凉的掌心,安心地闭上眼睛,薄唇轻微颤抖着,灼热的眼泪终于从他眼角划出。
这些日子,他崩了太久……太久……
怀中的小奶娃嘤咛一声,瘪着小嘴,要哭。范昕一惊,连忙抽身,背过去,轻轻哄着。曹世矜便从身后抱住她的腰身,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铁牛牛休养几日,能够下榻走动,便来寻范昕,远远瞧见这一幕,仿佛挨了一拳,定在原地。
原来……阿昕没有撒谎,她真的……真的是心甘情愿的。
铁牛牛心里不是滋味,落寞地垂下视线,婴儿的奶声奶气的啼哭传进他耳中,他忽然想到那日清晨,柳儿红与他说的那些话……
一股强烈的愧疚袭上心头,铁牛牛在金骢台待不住,要走。
范昕闻讯追到长阶前,“牛牛哥,你的伤还没好……”
铁牛牛不听劝,非要离开,却不肯说是何缘由。范昕心里没底,十分担忧。曹世矜抱着小六,站在不远处,倒是无所谓,铁牛牛要走,他绝不拦着,甚至可以命人备车送行。
范昕拉着铁牛牛的胳膊,商量着,“你……你留下来养好伤,在曹军中谋个差事……”
铁牛牛红着眼眶,摇头,还是要走,像个赌气要离家的小孩。
范昕瞧着更加不放心。
先前已经被哄好的小六,适时地又闹起来。
曹世矜哄了哄,没哄好,扯了扯嘴角,故意朝范昕喊,“阿今,回来,孩子哭了。”
范昕回过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连个孩子都哄不好!
曹世矜佯装手忙脚乱的模样,央求着:“快来,看!咱们小六嘴张得多大,哭得多可怜,可怜呐,小六……”
范昕无奈地走过去,抱过小六。
小娃娃一下就不哭了,吐吐小舌头,歪着头,闭眼睡去。范昕松一口气,露出一抹庆幸而又温柔的笑容。
铁牛牛看着,握紧拳头,转身疾步离去。
范昕朝他看去,一惊,抱着小娃娃追赶,见铁牛牛离去的背影坚决,她渐渐放缓脚步,低声喃喃:“牛牛哥,谢谢你……”
一步步走下山,远离金骢台,铁牛牛捏着的拳头愈来愈紧,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在阿昕面前,他要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他背着阿昕,哭了也没关系,阿昕不会看到,他还是男子汉,还是能保护阿昕的男子汉!
可是……阿昕不要他的保护了。
范昕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远去,心中满是伤感,短短数日,不是死别便是生离……
曹世矜走到她身后,将她搂进怀里,低下头,将脸贴着她的鬓角。
“是他自己要走的,我可没赶人。”
他顿了顿,正经地说:“你不必为他担心,他顶着江东奸细的身份,在并州城中活到现在,显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傻。”
范昕收回视线,垂眸看着怀里睡得香甜的小娃娃,心里发慌,就怕这一时的安宁,也会突然如山崩海啸般毁灭。
她低声问:“这乱世几时才能太平?”
曹世矜脸色渐渐变得严肃,收拢手臂,在她耳边郑重地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