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气不打一处来,范昕折回去,举起长刀,看一眼,心一横,赌气地朝曹世矜扔了过去。
曹世矜眼疾手快,一擡胳膊,便将长刀接住了。
范昕瞪他一眼,转身跛着脚往城外走。
没有牛车坐,她便走着回去!
哼!
曹世矜将长刀系在腰间,看着一瘸一拐往前走的范昕,无奈一笑,迈动长腿追赶上去,一把将她拉回怀里,打横抱起,转身走回黑骏马前。
范昕挥着手脚,喊他放开。
曹世矜笑着不理,将她送上马背,自己也跟着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落在范昕身后,两条结实的隔壁紧紧抓着缰绳,将范昕纤细的身子困在其中。
范昕不高兴地扭动着,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曹世矜俯首,将薄唇贴在她白嫩的耳垂边,低声警告:“再乱动,当心掉下马去。”
范昕一听,僵着身子,不敢再随便乱动了。
曹世矜满意一笑,赶马前行,一路慢悠悠地出了城。
一阵风吹来一片云。
太阳被云遮住,少放许多光和热。
范昕吹着迎面的风,脸上的汗水蒸发,带走热气,她感觉一丝惬意的凉爽。
黑骏马慢悠悠地走着。
范昕心急,希望马儿跑得快些,快带她回村里去,她才能快些离开曹世矜的怀抱。
曹世矜却只是笑着,不疾不徐地走着马。
范昕让他快一些,他愣是不肯,走到岔路,往右是回简阳村的路,往左不知去哪里,曹世矜竟勒着缰绳,让马走上了左边的路。
范昕连忙拍着他的胳膊,大声喊:“错了!错了,走错了。”
曹世矜置若罔闻,仍旧驱马往前,马儿渐渐跑起来。范昕忍着颠簸,无力再与他多说,直到马儿停在一片河塘边,范昕缓一口气,正要埋怨曹世矜折腾她,一擡眸,眼睛亮了起来。
塘中碧绿的荷叶,一张张高挺着,如伞如盖。娇嫩粉红的荷花在一片碧绿中探出头来,有的盛开的灿烂,有的还在含苞待放。
清风徐来,燥热消减。
范昕只觉心旷神怡,一路上生的气,此刻全都消散。
曹世矜下了马,长臂一伸,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抱下了地,顾及着她那只还没好全的左脚,动作轻柔。
范昕慢慢走到池塘边,瞧见水里红的、黄的、白的游动着许多胖乎乎的锦鲤,实在是可爱极了,她欣喜地蹲下身,左脚踝上有些疼,蹲不住,她干脆改蹲为跪,就着池塘边茵茵的绿草作垫子,跪趴在池塘边,仔细地瞧着水中。
日光从荷叶的间隙中泻下,照在水面上,为一条胖乎乎,黄橙橙的鲤鱼镀上一层金身。范昕忍不住探出手,想去水里摸一摸胖鱼儿。
金黄的胖鲤鱼在水中摆尾,溅起些许水花。
范昕眯着眼睛偏头躲闪,仍旧被溅着些许水花,只觉脸上冰冰凉凉的,挺舒服,不由得咯咯地笑起来。
曹世矜笑着走近,挨在她身边蹲下。
范昕扭头瞧见他,娇哼一声,挪动身子离他远一些。
曹世矜不依不饶地挨过去。
范昕嫌他烦人,撑着身子站起,要走。
曹世矜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看一眼水里自由自在的胖鱼儿,长臂一伸,捞起一条红白相间的鲤鱼,水淋淋地送到范昕面前。
范昕惊呼一声,怪他尽做坏事,捧着胖鱼儿,要将它送回水里。
她的手劲儿不如曹世矜大,胖鱼儿一到她手中,便很厉害地摇头摆尾。她一下子没抓住,脱了手,胖鱼儿跃在空中,甩了她一脸带点腥气的凉水。
范昕躲闪着望旁倒腰,忘了脚上还有伤,趔趄一下,一个没站稳就要跌倒,情急之中,她胡乱一抓,抓住曹世矜的衣襟,本想借一下力稳住身形,不料一向稳如泰山的曹世矜竟会被她带偏。
曹世矜侧着身子倒下,拉住范昕的手不放。
范昕瞪着眼睛,看着曹世矜倒下,自己又无法控制失稳的身子,只能扑向他。
就这样,曹世矜仰倒在草地上,而范昕扑在他怀里,叠在他身上。
范昕摔得一迷糊,拧着眉头擡眸,撞进曹世矜带笑的眼眸,一瞬便明白了,他是故意的。
鼓囊囊的胸口紧紧贴在曹世矜坚硬的胸膛上,感觉着他身上散发的热气,原本瞧见满塘碧荷消退的燥热,一下子又都扑上来,热得她红了脸。
她只觉心儿砰砰直跳得厉害。
红白相间的胖鲤鱼落在茵茵的绿草上,一蹦一跳的,张着渴水的小嘴儿。
范昕顾不上它,怔愣着与曹世矜对视,呼吸都是紧张的。
曹世矜擡起手,轻轻撩拨着她额头微微汗湿的碎发。
他寒星般的眼眸里蓄满两汪碧蓝的春水,水流丝带般从他眼里流出。范昕感觉自己被曹世矜的眼神缠住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脚底酝酿,酥酥麻麻地袭上身,范昕忍不住紧缩着身子。
一阵凉风穿过河塘,从荷叶的茎秆间吹来,带着一丝清凉。
范昕猛然醒神,翻身从曹世矜身上滚到草地上,一偏头瞧见嘴一开一合的胖鱼儿,一惊,连忙爬起身,要将它送回水里去。
怎料,草丛中竟忽然钻出一只黑猫,一张嘴便将鱼儿叼走了。
范昕惊呼一声,要去追赶,被起身的曹世矜一把捞回怀里圈住。她挣扎了两下。
曹世矜收紧手臂,不许她乱动,贴在她耳边低声说:“阿今——我得回并州城一趟,你若不愿随我回去,便好好的待在简阳村,等我回来。”
范昕愣住。
他……要回去了?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范昕乘上黑骏马,返回简阳村的路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简阳村外的乡间小道上,两旁生着茂密的草丛,蛐蛐在草丛间蹦跳,偶尔也有雪白的小兔匆匆躲藏。
老旧的牛车摇摇晃晃而来,老村长翘着腿坐在车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样子悠然自得,十分惬意。
简阳村外弯弯曲曲的小河旁,几个光屁股小孩儿,正一个接一个地往水里跳。
老村长远远望见,停下哼曲,脸色瞬间变得严肃。
天气一热,村里的小孩子便拦不住地偷下河塘,隔两年差五年的,便有倒霉蛋做了水鬼。
“小崽子些!赶快滚上来!”
老村长一鞭子打在牛屁股上,老牛吃痛奔突,拉着破旧的木板车奔跑,风风火火的,跑出了战车的架势。
小孩子们听着声儿,小鸭子似的,一个接一个栽进水里,躲着不出来。
老村长从牛车上跳下来,勾着腰朝河面上一阵斥骂。
“一个个的,不要命的小鬼头,赶着去给阎王爷当孙子?还不快上来!”
任他如何骂人,水里的小孩子没一个肯起来的。老村长急得脱衣、脱裤,就要下水去逮人,但他毕竟已上了年纪,脱裤子时,一个没站稳,绊了一下,竟“扑通”一声栽进了水里。
两条老腿被裤子缠着、登不开。
老村长一入水便秤砣似的往下沉。
在水里躲着小孩子,冒出头来张望,不知谁大喊一声:“哎呀!村长淹死啦!”
其他人跟着叫起来——
“村长淹死啦!!”
“村长淹死啦!!!”
黑骏马上,范昕坐在曹世矜身前,望见村口新挂上的牌匾,心头一松,想着一会儿便能离开曹世矜的怀抱。
这一路颠颠簸簸,磨磨蹭蹭,她浑身都不自在。
忽听,河里传来一声声叫喊,范昕拧着眉头,循声看去。
两个光屁股小孩儿从河里爬起来,一边跑过来,一边大声喊着:“不好啦,不好啦,村长淹死啦!!!”
听清他们喊的话,范昕脸色忽变,拍着曹世矜的胳膊,催促道:“快!快去救人!”
曹世矜当即下马,将她抱下,放在地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一会儿,将奄奄一息的老村长捞上来。
老村长吐出一口水,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小鬼头……阎王爷……”
曹世矜抹一把脸上的水,将老村长背在背上带回村里。
*
经过军医的救治,老村长终于悠悠转醒。
几个下河塘的孩子,知道自己惹了祸,都在院子里守着,得知村长醒了,立马冲进屋子里,叽叽喳喳地关切着。
“村长,村长!你见着阎王爷没有?”
“村长,村长……”
老村长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当场再晕过去。
范昕捧着一碗汤药走进屋子,照顾着老村长喝下,将在并州城里赚来的钱拿出来,交到老村长手上,“……剩下的钱,我慢慢凑……”
老村长捧着钱,红了眼眶。
在水里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快死了,那时候,哪里还想得到钱的事,只挂念着往南边逃难去了的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子……如今,他差点死了,儿子、儿媳、小孙子一个都见不到,只有范家小女照顾着他……
范昕拿着空了药丸,招呼着小孩子们出去,让老村长先休息着。
她走到门边时,老村长忽然叫住他。
范昕回过头,眼里带着疑惑之色。
老村长让小孩子们先出去,敞开着门,只留下范昕在屋子里。
“阿昕啊,我与你说句实话,先前给你看的欠条子……是假的。”
“嗯?”
“你爹根本不欠我的钱,是我想多……多攒些,等以后你大树哥回来,给他在城里买座大宅子,才伪造了那张欠条。”
儿子带着儿媳、孙子往南边逃了,他是简阳村的村长,放心不下村里逃不掉的老幼妇孺,于是留下成了个孤家寡人,日日盼着的不过是天下早日太平,儿子能够带着儿媳、孙子回来与他团聚。
可这战事一起接一起,不知何时能够止住。
诶,他只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这般想着,老村长抹起眼泪。
既然他多半等不到那日,违背良心、敛来多少钱都没用。
“阿昕,你是个心善的好闺女,我不该骗你的……”
老村长说着,露出很难为情的表情,“你爹托我办的事,我也没办好。”
范昕拧起眉头。
老村长吃力地擡起手,指着屋子西墙角放着的柜子,继续说:“你爹留下的‘天书’,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