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2 / 2)

她骤然转头望向窗外,倏得有人推门进来。

苏梅反手合上房门,迫不及待:“小姐,陛下薨了!”

霍长歌闻言脱口便道:“那连璋——”

谢昭宁伤重,擡回宫中便养在太医院里,霍长歌参与不得党争,守着谢昭宁只着连璋独自行回中宫。

“太子禅位二殿下,改城郊荒废道观为佛寺,不日落发出家。”苏梅步履匆忙,边往屋内进边道,停在她身前时,已忍不住急喘两声,喜极而泣,“二殿下不日登基,咱们是不是可以、可以回家了?”

“是啊,是……”霍长歌惊喜交加,又喜极而泣,终放下心中一块儿压了许久的巨石,转头与不省人事的谢昭宁颤声道,“三哥哥,你可听到了?咱们就要回家了。”

谢昭宁床头一碗汤药放在那儿热了凉、凉了热,已回煎了数次,只等不到他醒来。

“你有没有听到啊?”霍长歌见谢昭宁面色苍白昏睡着,仍似毫无知觉,忍不住又含泪柔声催,“你醒醒啊,谢昭宁。”

“醒一醒。”

“我们回家了。”

谢昭宁伤势本并不多严重,但创口几番撕裂,频繁失血,外加还带伤淋了半宿的雨,终是一病不起。

他断断续续发着高热,人也昏昏沉沉只是睡,隐约似能闻见霍长歌在他耳侧,拉着他手蕴着哭腔喊他“三哥哥”,想应她一声,却始终醒不来,反反复复不停发梦。

他终在梦中瞧清了那恍惚间已见过多次的红衣女子,确是成年模样的霍长歌,容貌未有大变,身材却高挑了不少。

他也终在梦中救下了她,将她带离了那陷在尸身血海中的破败城垣,辗转回了中都,她便嫁给了他。

他还梦见她婚后一贯冷情冷心,为谋他禁军虎符,着人在他出征归来,回转大营的路上放了暗箭,那箭尖虽偏开心脉未伤及要害,却也令他昏迷多日。

她已不是头次做出这样的事,她想害他的心思,嫁与他几年,便藏了几年,便是连璋也隐隐察觉出她掩藏于凉薄下的汹涌恨意。

他伤重之时,唯恐连璋闻讯便要来与她问罪,挣扎醒转间,却见霍长歌冷漠守在他床前,垂眸静静瞧着自己那一双手,神情复杂,哀愁中又裹挟狠厉,也不知在想甚么。

他只醒来一息,便又昏沉睡去,霍长歌竟不知。

他知她要复仇,却从来都拦不住,时时刻刻想把自己一命赔于她,却亦知不够分量,她瞧不上。

谢昭宁陆陆续续发梦,梦境凄惘而酸楚。

起初他还清明知晓那是梦,可越梦却越发茫然,只觉这一切似梦而又非梦——悲也真实、哀也真实,便也痛,也似乎真切痛在他心上。

谢昭宁正生疑,陡然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万籁俱寂,他试图走出几步,却始终寻不到光亮。

倏然,他眼前便有光柱凌空落下,又“唰”一声碎成千万片四散开来,晃着流光缀在虚空中,似一堵璀璨星墙。

那墙前凝光凭空生出个颀长人影,缓步而来,姿态雍容华贵中又绞着三分冷冽肃杀,似仙非仙,似将非将。

那人头顶玉冠束发,着一身银甲轻铠,系一条猩红披风,腰间配了细雕成云鹤清峭模样的玉,脚下一双制式军靴轻缓叩着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盏纸糊的白兔宫灯,灯上一对大眼涂了似血的红,越发让烛火晃出了十分得艳。

谢昭宁惊诧之中,又瞧见那人容貌,不由呼吸一滞,那人竟是——

“她哭了。”

那人堪堪停在他面前,轻擡一双狭长凤眸,抿着唇边一抹淡雅的笑,并不在意他一副瞠目模样,对他温声怅然,似有怪罪道:“一直在哭。”

“阁下是——”谢昭宁擡眸看着眼前之人拥有与他一般无二的容貌,只那人眼角隐着细纹,鬓发间也掺着几缕银丝,像是三十岁上下模样,与自己举手投足似照镜子一般,气度更加成熟持重。

“是你,也不是你。”那人任他打量,笑着答了他一句似有禅机的话。

谢昭宁恍然便有些明白,过往历历在目,似乎有甚么念头倏得升起又陡然散开,他缓声试探:“阁下,贵庚?”

“享年,”那人眼睫一颤,似有遗憾得轻声答他,“二十有七。”

“那,她呢?”谢昭宁闻言便有些急,不由颤声。

“二十又四。”那人微微垂眸,明显愧疚。

“病逝?!”

“谋逆,”那人顿了一顿,沉声补道,“弑君。”

“那你——”谢昭宁不禁追问。

“渎职,自戕。”

果然,果然啊……

只那廖廖数字,谢昭宁便骤然了悟,似站不稳般稍稍后退一步——那一段似真似幻的发梦,当是一段真实的过往?

他一瞬心潮澎湃,又气血翻涌,许多情绪登时齐齐涌上来,委屈又难过,眼眶忍不住酸涩,竟一时失态至语无伦次的地步:“那北地,你,她——”

“清和十八年,幽州地龙翻身、瘟疫横行,陛下封城而不救,狄人趁机南下,辽阳沦陷,城空九许,燕王战死。”

“清和十九年,长歌入京,嫁、嫁我为妻……”

那人知他想问甚么,状似平静答他未尽之言,只说这话时,始终侧眸凝着手中的灯,眼中明明灭灭,灯中烛火摇摇曳曳。

清和十八年?而今,不过清和十五年……

“她是为我而来——”谢昭宁沉沉闭了闭眸,复又睁开,眼前一切毫无改变,荒谬又理所当然。

他不由疑声道:“——还是为你?”

“为我,也为你。”那人似就在等他这一问,闻言温柔笑了笑,便要将手上那盏白兔宫灯递给他。

“……是么?”谢昭宁却迟疑凝着他双眸,只不愿接。

“为你,不至于变成我。”那人轻轻叹了一声,知他心中所想,这般说完,便又执意擡手递出灯去。

谢昭宁闻言心中一颤,便下意识接过那灯,提在手上。

霎时,谢昭宁眼前便有那人区别于他的完整记忆凭空出现,似一卷画卷倏尔当空展开,那些人事如一团彩墨跃然其上,生动演绎半世人生。

谢昭宁正欲凝神去瞧,那画尾端一角却莫名被火一燎,烈火霎时倒卷,火舌舔过流血漂橹与破败城垣时略略一顿,又“唰”一声将余下光阴与记忆转瞬侵吞了个干干净净、毁得彻彻底底,只堪堪停在死牢之中,霍长歌掌心里托着那耳扣碎玉阖眸的一刻上,不动了。

谢昭宁眼睫一颤,眼泪毫无征兆“啪嗒”落下一颗,手掌握拳抵着胸口,似是心痛得厉害。

他怔怔擡眸再瞧面前那人,却见他正温柔笑着穿过那岁月画墙,径直朝他走来,稍稍一顿,便如一缕清风般,轻轻撞在他身上,合着浅浅叹息一语“莫让她再哭了……”,就此消散不见。

那一撞,仿佛将适才发生的一切皆撞得支离破碎,却也将谢昭宁撞得彻底清醒过来。

谢昭宁于床榻间缓缓张开双眸,眼前是素白的纱帐,鼻端缭绕着浓郁的药香,耳侧却是一声又一声的抽泣。

他转头瞧着霍长歌趴在他身边哭得一双杏眸桃子似得肿,恍惚一时有无限感慨涌上心头,却又甚么也再记不得,唯余一腔满足似的喟叹,是他,又不是他。

“不哭了,”谢昭宁见霍长歌哭得肝肠寸断,心里疼得厉害,想探指碰碰她脸颊,手臂又无力擡起,只挣扎着哑声哄她,“不哭了。”

却不料,霍长歌骤然闻见他声音,不可置信般擡眸,微微一滞,泪登时落得更厉害。

“谢昭宁,你再不醒!”她崩溃大哭道,“我就要把合葬墓地挖在哪儿都想好了!”

谢昭宁闻言啼笑皆非,眼眶却又突然酸涩,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又因这一语,仿佛有微风从他身上卷过,飘出帐外,他似有所感,擡眸眺向霍长歌身后,果然——

他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周身笼着一层月光似的清辉,正温柔笑着站在那里,眼里蕴着朦胧泪光,眷恋得凝着霍长歌与她头顶那盏白兔宫灯,微微擡了手,似乎也想碰碰她脸颊。

谢昭宁虽不知为何又会有一个自己凭空出现,却下意识觉得理所当然。

窗外微风裹挟未散尽的水汽吹进窗棂,“咻”一声,卷着一室的缱绻,绕着那人周身一卷,他便留着些微的歆羡与怅然,就此消散了。

你爱过他,便也是爱过了我,那是我曾经的年少,知足了。

窗棂“哐当”一声轻响,霍长歌心中突然擂鼓似得一颤,似有所感一般,怔怔转头望着身后那扇正忽闪的窗,见空无一人,又茫然转回头来,却见谢昭宁撑着床榻坐起身,终于探指摸到了她的脸,笑着轻哄道:“不哭了,以后都不哭了,我已经——醒来了。”

果然就,还是出了意外,最后一章写得太着急了,不是很满意,又大修了,没赶上周末完结,捂脸.jpg

0点还有一章,完结章这两天修完就发。

还……还有人吗?可不可以给个评论捏?

我真的很想要评论……

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