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绣(1 / 2)

刺绣

城外,皇家道观——上清宫,浩大宏丽,内有殿堂约二十余座,供奉神像百余尊,千年间曾先后毁于战火四次。

新朝初建之时,由晋帝连凤举一力主张重建,如今宫外红墙黄瓦,耸立于群山环抱之间,依山傍水,宫内雕梁画栋,翠竹环拥,林木葱郁,只单单这么瞧着,便自有一派仙气。

谢昭宁与霍长歌抵达道观时,正遇上祈福布粥结束,太子与太子妃恰好上得车驾,由禁军护送回转东宫。

太子那车驾以檀香熏染,四周又用纱帐照顶,其尊容半隐半现间,愈显宝相庄严。

禁军人墙外围着不少百姓,追车交口称赞太子慈悲仁善,当活佛转世,有此储君乃是南晋大幸。

霍长歌身量不足,人群中视线受阻,下意识垫脚便想自人缝间窥得太子一二,她前世与太子并无深交,只有寥寥数面之缘,未来得及摸清他的底细,便已将连凤举一剑送去见霍玄了。

这位太子说来也是传奇,原是连凤举的第一个孩子。

民间有言:偏大的爱小的,这第一个孩子素来是长在父母心尖儿上的宝,连凤举亦不能免俗,初为人父,自然是疼爱那孩子的紧。

只那时连凤举正欲起事,生怕将他照顾不周,为人掐着软肋胁迫,便将那孩子抹去了身份偷偷藏于深山一处与世隔绝的佛寺中,着心腹照料着长大,待连凤举形势稳定时,方才将他着人又接回。

只不过,这位太子前世坊间名声虽好,朝中却不过尔尔,暗地里只得一个“有德无才”的名头,于政事一途似乎总是不够果决通透,但连凤举偏宠于他,朝中不乏有异议者多被按了莫须有的由头贬官降职,他太子之位便因如此坐得稳如泰山,直至连凤举临终,最后一眼瞧得亦是这个与其自小便分离十余载的大儿子。

太子车驾很快过去,霍长歌被围困嘈杂人流之中,甚么也未瞧清楚,颇为遗憾喟叹一声,转头便见谢昭宁背身隐在人群里,擡着一双清冽凤眸远远眺着与太子车驾相反方向的峻岭崇山,神情罕见得冷漠。

他这是——

霍长歌一瞬诧异,不愿被太子瞧见,还是不愿瞧见太子?

她侧眸与苏梅使了个眼色,苏梅也正纳罕,却与她悄悄指了指她脚下,霍长歌垂眸,便见苏梅适才递与谢昭宁的那糖人,半个身子沾了土四分五裂得躺在她鞋旁,串糖人的木棍似被人以指力断成了两截,折得一副凄惨模样。

“太子车驾来时,殿下便沉了脸,闻人称赞太子慈悲,两指下意识掰折了木枝也不知,只背身便躲了起来。”苏梅低头贴她耳畔便悄声与她耳语道,“怕不是有嫌隙?”

霍长歌闻言越发诧异,不及细想,突闻一道男声清朗一唤:“三哥!霍妹妹!”

她循声擡眸,便见周遭百姓已散去大半,连珩站在道观山门前高高的石阶上,笑着与他们在挥手。

连珩亦正欲随其生母丽嫔回宫,远远瞧见门前阶下、禁军人墙外立着的谢昭宁与霍长歌,惊诧一顿,便与丽嫔别过,披了大氅罩住内里一身礼部文官朝服,朝他们喜笑颜开过去。

他拎着衣摆下得石阶,霍长歌身后的苏梅先与他福上一福行了礼,这才听他笑着道:“三哥与霍妹妹怎得也来了?可要去殿中上香?”

谢昭宁也已转身过来,敛了情绪,换上一副神色如常模样立在霍长歌身侧,闻言询问似得先瞥了眼霍长歌,却见她目不斜视,仍不大愿搭理他似的,只与连珩抿唇一笑,摇头答道:“我爹说,我们这些与行伍素有瓜葛的,战场黄沙上的行径说得再好听,终究干得也是杀人的行当,此生但求问心无愧,以信念加护几身即可,就不为难神佛佑护了。”

她一语即出,连珩与谢昭宁相视一怔,连珩随即叹过一声:“燕王倒是豁达通透。”

霍长歌便又抿唇一笑,打眼儿往道观山门中眺过几眼,好奇道:“四哥哥,陛下赏我恩典,让我寻了你一同用过晚膳再回宫,我原从未来过道观,只听闻素斋的味道很是不错,不如我们留下用过饭再走?”

“我的天,吃素斋?你好不容易出趟宫,吃些甚么不成?”连珩嘴角一抽,叠声叫苦,苦口婆心劝她道,“霍妹妹,听我的,我带你去城里下馆子,过些时日,哎——”

他话说一半,突然一断,擡眸觑了眼谢昭宁,见他神色果然微有黯淡,抱歉朝他笑过,才又含糊与霍长歌续完后半句:——有你吃素斋的时候呢。”

“走吧走吧!”他不待霍长歌反应,不住催着她转身出山门。

霍长歌正一脸莫名,连珩又故意打茬,朝谢昭宁惊奇“咦”一声:“三哥,你怎又提了盏兔子灯?路上买的?”

谢昭宁拎着那灯还未答,霍长歌却疑惑接了句:“买甚么?是偶遇摊主送的啊,那老爷子说他今日送灯来道观祈福用,我怎也没瞧见道观头里挂纸灯?”

“想来是去别的道观吧,这山里大大小小道观还有好几个,佛寺倒是少得很。南边信佛,北边信道,幸好佛道之间该打的架也在前朝里头打完了,如今和睦得紧,不然只说让太子与我娘来道观布施,便是一招臭棋,不显诚心的很。”连珩嘴里絮絮叨叨,只催着霍长歌往外走,拿眼神示意谢昭宁跟上,“今日晨起禁军便将上清观里里外外都围了,哪里还有人能进来呢?”

问你老子呗?重启皇家道观频繁与民布施,怕也是为借神佛名头与太子民间敛慈悲生威罢了,本就没多诚心。

霍长歌闻言不由腹诽一句,便也没再多想,被连珩塞了一把瓜子在手中,与他一路说话嗑着瓜子又下了山,去了城里有名的聚福楼。

连珩自觉身份低微,便信奉及时行乐,向来活得慵懒又淡泊。

他自知只要霍玄还活着,霍长歌的身份便不是他能匹配得了的;可若霍玄薨逝了,那她便谁也匹配不上了。

这原确实不用他庸人自扰,只他人在宫中自然需得避嫌,可人既已在宫外,便勿用再管这些劳什子,与霍长歌相处也分外自在了些。

“霍妹妹想吃甚么?”连珩偶尔领了差事出宫,得空便会偷偷来这聚福楼,也算熟客,着人领着穿过热闹的大堂,上了二楼入了雅间后,先让人退下去备茶,笑着问霍长歌,“可需我帮你介绍介绍这家特色?”

连珩嗑着瓜子与霍长歌说着话,苏梅将霍长歌大氅挂上墙角衣架,转过身腹部便“咕噜”轻微鸣叫一声。

她面上些微一滞,见连珩与霍长歌正热热闹闹说着话,似毫无所觉,便只当没人听见,旁若无人得复又站回霍长歌身后。

却不料谢昭宁不动声色挑了她一眼,宫里头礼教森严,他便是再纵着陈宝,也不敢容他同桌用膳,但他忆起适才苏梅援手之举,到底感激,又见她与霍长歌那般亲密无间,便兀自温声道:“在外不必拘束,苏梅姑娘也过来坐下吧。”

这一路,谢昭宁只缀在他们身后静静跟着,似道影子,此时甫一出声,便破了主仆尊卑的规矩。

连珩微微一怔觑了眼谢昭宁,倒也不甚计较,缘他母亲亦是贱籍出身,他擡眸笑着应和一声,苏梅便矮身福了一福感激道了谢,往霍长歌身侧走过去。

霍长歌头也不擡,只垂眸玩着手中茶盏,待苏梅落了座才擡眸,朝她对面连珩抿唇甜甜一笑,只将身侧谢昭宁干晾着,也不看他,连珩这才后知后觉查出那么些不对劲出来。

他正疑惑,小二端着茶壶敲门进来,上过茶,垂手往桌前一立,笑着问一句:“几位贵人可想好了要用些甚么?”

“三哥最爱这楼里的荷叶酥,吃过一回赞不绝口,霍妹妹要尝尝么?”连珩朝霍长歌试探道,与谢昭宁暗暗使个眼色,却见谢昭宁面上倒是丝毫不见苦恼模样,眼里竟隐隐含了笑。

“不吃。”霍长歌垂首一吹水面浮茶,小啜一口,利落回绝。

“那……松鼠鱼?”谢昭宁唇角抿了笑,替连珩接一句。

“诶对,咱们楼里松鼠鱼是拿手菜。”那小二笑着道,“这位公子想来是常客?”

“不吃。”霍长歌应声却答。

小二:“……”

“糯米酱豆腐?”谢昭宁温声耐心再问。

“……对,这才也是我们招牌菜!”那小二又笑着一应和。

“不吃。”霍长歌面无表情再答,头也不擡。

小二:“……”

连珩忍着笑饮茶,苏梅擡袖挡着脸亦憋笑憋得眼角都泛了红。

谢昭宁却仍好脾气继续道:“杏仁乳酪呢?”

小二嘴角一抽搐,也瞧出这俩在暗自较劲了,话也不再接,果然——

“不吃。”霍长歌不负众望,低头喝茶,又反对。

小二:“……”

谢昭宁始终不见着恼,眼底笑意越发蕴得多起来,昵着霍长歌低垂的一双浓密长睫,只觉似乎与她在一起时,平素压抑的少年心性越发容易冒出头,他深深一吸气,嗓音还微微扬了扬,学她佯怒语调道:“不吃桂花酱鸡!”

“不吃——”霍长歌顺嘴脱口一答,愕然一瞬,擡眸不可置信瞪着谢昭宁,竟是遂不及防让他戏耍了。

屋里其余三人皆是没憋住,“噗嗤”几声全笑趴下了,连那小二也哈哈大笑起来。

连珩忍不住前仰后合地乐,巴掌拍着桌面道:“三哥原也会与人玩笑了?这叫甚么,兔子急了也咬人?诶诶,不对不对!哈哈哈哈!”

谢昭宁也不计较连珩口不择言,只气定神闲瞧着霍长歌一副气到想咬他的模样,终究自个儿也没压住,那双浓墨重彩似的双眸清清亮亮,唇角轻牵,温柔笑出一声。

霍长歌怔忡凝着他,见他因那一笑,整个顿时鲜活明亮了不少,又惊诧于他如今还保有的隐在沉静老成下的少年脾气,却难过于她前世从未给过他能与她这般玩笑的机会。

她眼神变过几变,怒气早已消散,心里只刀割般得疼,面上神情却终留在不豫上,仍摆出一副恼得厉害的样子,将错就错了。

直到他们用过晚膳,坐了马车要回宫,霍长歌也没再与谢昭宁说过话,阖眸靠着车壁似睡非睡。

连珩窝在车门旁的角落,正对了苏梅,也不计较尊卑,随手塞了把瓜子给她磕,扭头无声与谢昭宁做口型:“到底怎的了?”

谢昭宁膝头还躺着那兔子灯,缓缓一摇头,只右手搭在左袖下,轻轻捏了捏袖口,眼底又轻轻浮起一抹笑意来。

霸道又记仇的小丫头……

过得腊八,再上过两日的课,便离小年又近了,霍长歌还是没太理会谢昭宁,宫里便传出了谣言,称北疆的小郡主与三殿下出宫一趟,生了嫌隙,又有的说,三殿下脾性那般得好,想来也是那小郡主不懂事。

南烟听得那谣言原还有些急,只道在这宫中,名声远比其他更重要,霍长歌却淡定,南烟不解问她,她倒平白捡了个便宜似的,正好顺手推舟,面儿上不悦一点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是不好,可他也不对。”

说完扭了脸儿故作姿态去生闷气,越发坐实了她与谢昭宁生了嫌隙的传言,故意想把他俩的关系在连凤举眼皮子底下再拉远些。

南烟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能暂且放下这一段,指挥侧殿里的人手该做甚么做甚么去。

年底将至,各宫皆在忙着洒扫除尘、置办年货礼单,只待为迎除夕做准备,青瓦红墙内的寒冬一下便热闹起来,有了人气儿。

只霍长歌闲着,日日被皇后揪去永平宫正殿学刺绣,日子过得水深火热,连哭都没地儿哭。

“娘娘,何必呢?”霍长歌两手十指被轮番扎了个遍,包得似十根粗壮的胡萝卜,指节弯都弯不过来,杵在绣架后,哭丧着脸连连摇头道,“顽石是不能开花的。”

“可朽木若是仔细被雕琢那么一下,”皇后不为所动,仍是那副端庄模样,指尖撚着穿了彩线的银针,眉眼温婉却坚持,“却是也可以充把栋梁的吧?姑娘家总得有姑娘家的样子,你再会舞刀弄剑,还是要为人所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