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2 / 2)

贺灵身形不动。

景阳闭上眼睛缓了缓:“贺灵,我不求你能一夜长大,褪去天真。可这些时日,你总应该明白,我所做谋算,都是为了你以后能轻松一些,自在一些。”

“感情无用,裴远章能带给你的安稳和地位,却是能牢牢把握住的。”

贺灵反驳:“若这伤害都源自裴远章呢?”

长公主一口否认:“不会。”

“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秉性可信。”

贺灵没有话说,她不知道景阳为何这么信任裴远章,甚至比信任自己的女儿,还要信任裴远章。

她的婚事,她母亲该在意的,应当是她的感受。

“这是女儿的婚事。”贺灵沉默了一瞬,“如果是父亲,他才不会强迫女儿。”

景阳动作一顿,胡嬷嬷连忙道:“哎呦,小主子,少说两句吧。”

可话已经吐出,覆水难收。

贺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句话有些不对,似乎伤了母亲,可确实是她想说的。

父亲喜爱她,从来都顺着她,不强迫她做任何事。

父亲若是知道裴远章的事,都不必自己多说,父亲已经提着枪将婚帖丢回裴家。

只有母亲,母亲永远自以为是,强加给自以为好的,根本从不关切是不是她愿意,是不是她想要的。

贺灵眼中蓄满了泪珠,一垂眸从腮边滚落,景阳看在眼中,只觉得心寒。

可她偏笑得灿烂,看着贺灵的发顶:“是,你父亲待你好,事事顺你心意,真是可惜了……”

“他忤逆不得我,而你,也拒绝不了。”

景阳起身,仪态端庄地整理衣袖:“这么喜欢跪着是么?”她笑盈盈地吩咐,“崔内官你看着她,你们家小主子什么时候想通了,跪够了,什么时候再回去。”

景阳一拂袖,步伐轻缓地走出厅堂,走回自己卧房。

同平日里一样洗漱干净,景阳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已经是将近知天命的年岁,眼角唇角都是细纹,不复青春年少。

她想起来自己怀贺灵的时候,那时候她也有些年岁了。

在穹国十余年蹉跎,早就伤了身子,却不想苍天怜悯,竟然还给了她个孩子,却是和贺成州的孩子。

天知道,她有多高兴,又有多畏惧。

那时的贺成州刚有些许功名,又深受皇兄厌恶,她怕这孩子会牺牲在舅舅和父亲的争斗中,又怕这孩子同自己一样,年少离国,多年坎坷。

她只犹豫了片刻,有孕的事就已经瞒不住。

皇兄只来得及安抚她几句,贺成州连夜赶去边境卫国,那是皇兄给他的陷阱,也是留给贺灵的唯一生机。

决定贺灵出生就很艰难,贺灵出生那日同样不易。

她似乎也不太愿意来到复杂的尘世,在她腹中踌躇了整整一夜,才落下第一声啼哭。

刚出生的贺灵这样小,这样脆弱,是她的女儿,是她最亲近的人。

她那时便许诺,决不能让贺灵经历自己的境遇。

要给贺灵最好的,要护佑她平顺一生,要将她捧得高高的,要让她风风光光,无人敢犯。

她分明在努力这样做着,为贺灵打算着。

可是为何,结果强差人意,贺灵却不如先前亲近她。

景阳叹了口气。

灯火昏暗将灭,她似乎在镜前坐了许久。

伺候的人重新点了盏灯,景阳疲惫道:“贺灵还没有回去么?”

胡嬷嬷上前:“回长公主,还在厅中跪着呢。”

“都说儿女是父母的债,如今我也算是明白了。”景阳叹了口气,想起贺灵油盐不进的样子,“且跪着吧,总要让她知道疼,知道苦,才知道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

胡嬷嬷应声,还是劝了两句:“长公主一片苦心,奴才们都看在眼里。只是小主子年纪小,又没有在公主身边长大,也不急在这一时让她明白。”

“不小了。”景阳叹了口气,“已经行了笄礼,早就是大姑娘了。”

“只是奴婢觉得奇怪,先前小主子对这门亲事倒是可有可无的,怎么今日忽然态度强硬地要退亲?”

景阳也察觉到不对:“派人去查查吧。”

胡嬷嬷应声,下去安排。

景阳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天刚擦亮,她草草收拾了一番,赶去厅堂,那个小小的身影,似乎在同她作对一样,仍旧笔直地,跪在正中间。

胡嬷嬷赶到景阳身后,见到贺灵还跪在堂中也犯起了愁。

景阳绝不是忍让的性子,贺灵这次看着也没有往日好说话,可也不能见着孩子一直跪下去啊。

“长公主?”

景阳冷笑:“她这么喜欢跪就跪着,横竖疼的是她,与我有什么干系。”

“这叫什么事啊。”

胡嬷嬷看着景阳愤愤离去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

她吩咐年少的宫女去劝劝贺灵,先跟长公主服个软,剩下的从长计议。

可谁想平日里看着跟软棉花的贺灵也是个硬脾气,一定要等到长公主松口。

胡嬷嬷左右心疼,最后还是贺灵体力不支,被内侍强抱回房中,才结束这场对峙。

但府上的所有人都清楚,这场对峙只是暂停,它会在将来的任何时候引爆,甚至比今日还要剧烈。

只期望那一日,能来得晚些吧。

跪了一天一夜,又不吃不喝,就算贺灵在淮南养得皮实,可也禁不住。

且这几日她许是被气得狠了,小腹一直有些不舒服,在床上养了三天,只膝盖还有些不适,身上其他倒没什么。

太子不知从哪里听说贺灵的事迹,傍晚赶到她院子里,见她虽然卧在塌上,人还算是精神,松了口气。

“你好好的,同姑姑对着干做什么?”太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贺灵道:“也没什么,就是我想退亲,母亲不同意。”

太子惊讶道:“你想退亲,怎么先前没同孤说?”

贺灵瘪嘴,委屈地看他:“怎么兄长也想骂我?”

“骂吧骂吧,我就是该骂,裴世子这样优秀,能看上我,我就该感恩戴德,日日给他上香道谢。谁想竟然这般不识好歹,不供奉裴世子就算了,还想同他退亲,确实该骂。”

“好了,好了。”太子一掐她的右脸,“孤哪里敢说你一句。”

“只是你要知道,姑姑向来不喜欢旁人反对她,有时候父皇想说几句,都得略微思索一二。”

“你就算想退婚,也不该同姑姑硬碰硬啊,最后碰伤的只有你这个傻瓜。”

贺灵道:“可我想退婚,也找不到什么折中的法子。”

“先前不是答应的好好的,怎么这时候又想反悔了?”

贺灵抱着枕头,裴远章羞辱她的事,也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毕竟在她的笄礼上,松口答应用那簪子的是她,丢脸的也是她。

“他不好。”

太子认同:“确实没旁人说得好,心思深沉,为人也冷淡。”

贺灵想了想,说好听一点,裴远章也确实是这种人,点了点头。

“你若是早些时候告诉孤,孤还能帮你。”太子道,“眼下事成,估摸父皇都在权衡,你也别报太大的希望。”

贺灵用力捶床:“不成,我才不会嫁给他。”

“好好好,不嫁不嫁。”

太子头疼,一边是他那说一不二,深得父皇偏心的姑姑;一边又是态度坚决的贺灵。

于贺灵的婚事,他毕竟是个外人,也没有几分把握。

裴远章。

他现在还应该“远在殊州”,怎么就狠狠得罪在皇城的贺灵。

先前竟然还言语讽刺她关心贺灵。

他倒是关心,看这会把人折磨成什么样了。

“待裴远章回来,孤且去试试。”太子道,“只是你别再同姑母正面起冲突了。”

贺灵本来也没指望太子,她点了点头。

自己会学的聪明一些,但是也绝对不会妥协。

太子揉了揉眉心:“你知道就好。”

——

不出月旬,贺灵已经能活动自如。

她没心思看书,跟院中的人打了个招呼,约上两位旧友出去散心。

地点还是定在了青汇坊,贺灵并不排斥,高高兴兴地去赴宴。

“你最近怎么了,脸色有些差。”黄诗云问道。

贺灵摸了摸脸:“没什么,前些时日没想通一些事,如今想明白了。”

盛晴茫然:“想明白什么了?”

“不告诉你。”

“切谁稀罕啊。”盛晴故作不在乎,“诶,不过那日你的笄礼办得当真风光,这些时日大家都在谈,贺家小姐,才貌冠绝,皇恩深厚,你可知道?”

贺灵道:“我只知晓自己漂亮,旁的不知道了。”

“瞧你。”盛晴捏了下她的脸,“厚脸皮。”

“别碰,一会给本小姐碰薄了。”

黄诗云见她俩打趣自然:“看你这样子,倒是真没什么烦心事了,我们也放心了。”

“嗯。”贺灵道,“让你们担心了。”

“哈,只怕还有个担心你的人,听不到你这句道歉。”盛晴意有所指。

贺灵也想起上次,黄诗云提及的人。

言却确实很关心她。

“要是下次有机会见面,我会亲自同他道谢。”

“诶诶诶,今日便是机会。”盛晴道,“可巧了,这几日言却都在坊中,你还不好意见他么?”

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有人左拥右抱,外室美妾样样皆有,她不过是听个曲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哦,那等他闲下来再说吧。”

“你不去找他,他便永远闲不下来。”黄诗云笑道,“你要是当真要他来,我便让丫鬟去叫他了。”

盛晴紧紧地盯着贺灵,黄诗云也看着她,等着贺灵的决定。

她已经被两人的目光架在这里,压下隐隐冒出的不自在,张扬道:“去叫去叫,我又不怕什么。”

盛晴颇为赞许地点头:“这才对嘛,果然成人了,人也有长进。”

贺灵抓起一粒瓜子丢向她:“你也不比我大几个月。”

盛晴擡臂挡住:“大一日也是比你大,只论年岁,也当得起姐姐两字。”

黄诗云笑盈盈地吩咐丫鬟去找人。

言却人还未到,房中骤然安静下来,贺灵不知为何,忽然又有些紧张。

她想起程希钰,想起如珠,想起那两个发簪。

十分见效,紧张瞬间便被抚平。

是了,她眼前所做同裴远章比,不过尔尔,算得了什么?

连盛晴都嗤笑她胆子小。

她应该胆子大一些,再大些。

贺灵想着,又饮下一杯果酒。

言却步履轻缓,走进房间。

他今日面上遮着白纱,只露出一双漂亮多情的眼睛,自进门便落在贺灵身上。

贺灵同他目光相接。

视线骤然被言却的视线紧紧缠住,眸中的情意便顺着这看不见的线,飞快地传到她的眸中,她的身上,引起些许酥麻和痒意。

这些酥麻和痒意在胸腔危险地堆积,几乎要漫到心口,贺灵克制地移开视线,房中的丫鬟也摆好桌椅,言却从容在正中间落座。

“贺小姐看着比先前开怀了些。”言却柔声道。

“嗯。”贺灵掩饰地倒了杯酒,饮尽,“之前多谢你宽慰。”

言却摇头:“不过无用的几句话,也未能真正的帮助到小姐,贺小姐不必挂怀。”

“是贺小姐豁达,有才能,这才能解决事端。”

贺灵苦笑:“宽慰的话于我也算难得了。”

言却识趣地没有再问,扬唇扫过房间的三位:“诸位小姐今日想听什么曲子?”

他技艺精湛,贺灵觉得什么都可,黄诗云也没什么意见,房中只盛晴有偏好。

她指了指自己:“当真由我选?”

贺灵点头,盛晴兴奋道:“早听闻言却公子琴技一绝,一直没有机会聆听仙音。”

言却道:“小姐谬赞。”

盛晴想了想:“那便来一曲《昏情乐》。”

言却弄琴的动作一滞。

他看了眼无思无想的贺灵,道:“怕是不合适吧。”

“有何不合适。”盛晴道,“房中又没有小孩子,成人就该听些成人听的。”

黄诗云没什么意见。

她也不是附庸风雅的人,对那些古琴古曲并不乐忠,只是房中能做决定的不是她,言却问的也不是她。

黄诗云也看向贺灵。

贺灵莫名:“看我做什么?”

她也不精通乐曲,没听说过《昏情乐》,也不知道什么是成人该听的,孩子该听的。她只知道,言却弹的皆是好的,对具体听什么,她没什么意见。

贺灵问道:“是言公子不方便?”

“倒没有什么不方便。”言却勾了勾琴弦,“盛小姐,只怕今日言却弹不好《昏情乐》,不若一曲《月下琴》可好?”

盛晴知趣。

她知道这位言却公子在坊中有些身份,碰上他不爱伺候的,不想弹的,也不是没有拂袖离去的事迹。

虽听不到她想听的,可《月下情》与之类似,她知足。

盛晴点头:“当然当然,言却公子愿意便可。”

言却笑了笑:“能让诸位小姐尽兴,是言却的福分。”

他轻轻勾弦,优美的乐曲徐徐展开。

贺灵认真听着,似乎也到了乐曲中的月夜,看到了月下风花雪月的两人,亲密依偎在一起。

乐曲渐渐激烈,两个人靠得越来越近,似乎要融化在一块。

他们分明处在清冷的月光下,却如同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火焰时而高涨,时而幽幽,时而飘荡急促,烧得她跟着节奏澎湃,烧得她也有些出汗。

焰火渐消,这个月夜度过,天泛起鱼肚白,琴音渐收。

可人心中的燥热却没有随之消除,贺灵茫然地看着言却,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言却看到她的神色,轻轻笑了笑。

他本有些排斥这些曲子,可见着贺灵的模样,竟然觉得,偶尔为之,也还不错。

“好。”盛晴忍不住用力鼓掌,“太好了,太好了真不愧是言却公子,恍然间如身临其境。”

“小姐谬赞了。”

“怎么是谬赞,是称赞,再名副其实不过的称赞。”盛晴道,“我……我。”

若是旁人她的“赏”字便已经说出。

可这是言却,哪里稀罕她那一两个赏金。

他在意的,分明是那位。

“贺小姐还喜欢?”

贺灵想拿酒壶,抓了两下都抓了个空,最后才握住壶身,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的胸腔中似乎真被这人种下了火星,这酒方才饮着还觉得有些凉,现在却能让那点火星汹涌。

“你……”贺灵不好意思看他,“你弹的,当然都是极好的。”

言却言语间不由得带上危险不明的意味:“贺小姐喜欢,要不要再听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