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
诏丘端着糕点走到生兰阁,想了想,还是先敲门。
不过他这个动作只是意思一下,居室外的禁制估计早就在他辞世那一天消散得干干净净,严温既然要造出一个他还留存于世的假象,必然会把一切事宜安排得妥帖。
所以这屋子外面依然有禁制,齐榭躺在里面,说不定辨得脚步声,就能晓得他来。
但他却不晓得自家徒弟是睡熟了还是没睡熟,因此敲门声不大,只要稍顿片刻他就会自觉推门而入。
却不想他的手指要碰上房门,吱呀一声,门扇却从内拉开了。
他端着糕点和衣着整洁干净的齐榭面面相觑。
不过愣神也就是一瞬间,他弯起眼睛,从善如流跨进房门,然后将一盘糕点轻轻搁置在桌案上:“给你带了点吃的。”
齐榭有些迟愣的“嗯”了一声。
他应该是刚起床,里衬穿得再熨帖,外袍系带却没有束起,虽然这确实是无所谓束与不束,但齐榭被诏丘轻轻扫了一眼,突然觉得面皮有点发烫,于是折转回屏风后要去收拾。
诏丘本来等着他过来吃东西,突然想到什么,急忙忙唤了一句:“阿榭。”
他追过去,“外袍脱了。”
齐榭愕然。
诏丘这才发现自己语出惊人,有点抱歉,但还是维持着手臂擡起要去拦人的动作:“我是说,看一看你的伤势。”
齐榭反而把自己捂得更紧,扯着衣襟,言辞客套,表情客套:“不必了,弟子并无大碍。”
他确实蛮容易害羞,但是这个架势,并不像是徒弟婉拒师尊好意的架势,面皮薄红,显然是有点不好意思。
诏丘心道好吧,总不能霸王硬上弓,于是也没再往前进。
他们都挤在屏风里侧,虽然床外并没有那么狭窄,但两个高拔的男子往那一站一杵,硬生生让这个容量正常的空间有点逼仄,诏丘先是多问了一句:“我让你师叔送药过来,有拿到吗?”
齐榭浑身上下都是不自然,快要贴到他的手臂绷得死紧,带得他的回复也硬邦邦的,像是例行公事:“拿到了,也擦了。”
既如此也没什么非要干涉不可的,他颔首就要往外走,结果齐榭早就待不住,也要往外走,诏丘感觉到身后有人几乎是默契万分地和自己同时擡脚,想嘱咐他不用拘谨,留下来束衣带好了,自己不会再打扰,于是半途扶着屏风的木框,转了过去。
齐榭闷头往前冲,似乎是想走到前面,却不想诏丘这人不按套路出牌,他自己理所当然地没刹住,差点扑到诏丘怀里去。
准确来说,扑了一半,又飞快退了几步,两人的肩膀轻微撞了一下,半开的外衫扫了诏丘一点带着浅淡香味的体肤热气。
这一瞬间的氛围有点微妙,像是什么辛辣微毒的东西在心口烫了一下,带出密密麻麻的胀涩。可能是不久前才想通了一点事情,想说的话突然消散得干干净净,诏丘愣在原地。
齐榭退得很快,触碰只是几近于无的一瞬,那点扑过来的热气立刻被屋内微冷的空气盖住,身侧屏风极薄微透,渡了一层窗外的明光。而他停的位置特殊,正好在屏风上一串筋骨锋利,华丽漂亮的小字边。
某一瞬间,他几乎就要说什么了,却撇开半放在诏丘身上的视线,微微阖了眼。
诏丘扶着木框的手骤然收紧一下,然后缓缓松开,带出一点笑意,声音温沉:“我出去,你留在这里收拾衣裳也行。”
顿了顿,他叹了一口气:“别站在屏风后面,木框角很锋利,也不怕伤到自己。”
屏风两侧都有空隙,诏丘并没有走到边缘,齐榭却是硬生生用木框挡住了自己一半的脸,他的身形都像是被这样线条割开,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木框乌黑,衬出他凌厉清瘦的肩颈线条。
齐榭确实依言挪回来了,说了一句:“就是觉得师尊的屏风好看,多看了一会儿。”
很明显的扯话题,诏丘失笑,但不拆穿,而是自以为顺从他心意,往后退了几步:“那就送你。”
齐榭愣住,眼睑擡起,眼风扫过屏风斜上角的一串笔墨。
这是闻端亲笔,为诏丘题下了一句话。
“高山之巅非可久足之地。”
“送我?”
齐榭不是很明白,自己随口一提,怎么就捞走了诏丘的屏风。
诏丘却理所当然道:“嗯,你喜欢就送你。”
齐榭的话反而给他提了一个醒,诏丘想起自己此行为的正事,微笑着:“可以搬到你自己的居室去,我今日才和你师叔说过了,让你挑一个喜欢的阁楼去住,但是如果你在这里住习惯了,生兰阁也是不错的。”
他的声音温缓,因为又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暖意,却看得齐榭的心尖逐渐变凉。
他的表情有点不对劲,而且越来越不对劲,相比慌乱,更像是错愕到了极致:“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诏丘回答:“就是我会回不明山的意思。”
确实,不明山是他被罚去的地方,勉强可以算作划给他的山头,但这句话里的另一层让齐榭脸色微变:“你不回来了?”
他的语气和说辞都太过不同,诏丘总觉得哪里有怪异,又一时听不出来,于是试探着唤了一声。
“阿榭,你怎么了?”
齐榭冷俊的面容僵硬了一下,似乎想笑一下只是未能成功,不可置信的同时有点茫然:“不明山上只有冰棺,师尊你……”
诏丘看他表情不对,颔首退让:“也可以暂时不在不明山。”
齐榭的手指蜷缩起来:“但是一定不会在莫浮派,”他的声音轻得要命,听得诏丘皱了一下眉,似乎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心口划了一道,“对吗?师尊。”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显而易见,因为诏丘就是不想留在莫浮派才新择了这个住处,但这样直白地被挑明,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直截了当答“是”?
他毕竟是莫浮弟子,齐榭亦然,这样的话说出来不仅大逆不道,还很……
他没想清还很什么,齐榭一直等不到答复,眼睛一眨两眨,突然难以忍受地蜷起十指,指尖痉挛一瞬。
齐榭的神色渐渐不太像是从前那般温沉内敛,疏离中带着缄默的样子了,他不自觉地走上前来,困惑到了极致,迷茫到了极致,如此浓烈的情绪毫不掩饰地扑出来。
“师尊,你又要离开我吗?就像十五年前一样?”
突然就笑不太出来。
诏丘心想,想哄的人没哄住,想瞒的人没瞒过,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