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阵
他问话问得差不多了,对于二人的失踪也有了七八分了解,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立身站直,同他说最后一句话。
传送法术带出的所谓雾气还没消散,这里依然是隐隐绰绰的模样,落脚的高树孑拔,孤零零在他身后不近不远处。
诏丘短暂望了一眼天光,定了一个大致位置,再低头时,吐息凝成氤氲浅薄的水雾,因为混迹幽幽阵雾之中,声音都泛着冷,语句却是温和体贴的:“既如此,我也入阵,届时再说,阿榭,切记万事小心。”
齐榭低声回:“是。”
诏丘掐着灵奴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脖子,双眼一阖一闭,就到了阵中。
铺天盖地的凉气扑过来。
他扇了一会儿,雾气总算有散去的迹象,但视域依旧有限,也就比入阵前好一点。
若按齐榭所说,此地已然在阵中,或是再不济也极其靠近阵法,那么行止都得要谨慎些,以免触碰禁忌。
他站在原地没动,像是等人又像是无所事事。
大概小半盏茶的功夫,他闲得都要打瞌睡了,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自己破阵向来是往出其不意的招式去用的,往往又横又野,被破阵的要被他气上半天,陪着他破阵的也要被气上半天,独留他一人省时省力,乐得自在便捷。
这么委婉乖巧,等着阵眼自己显出来的温吞打法,不是自个儿一贯的路数。
他想明白这层,脚已经踏出去一半,然事出有异,他想着究竟是什么时候养出这样的习惯,兜来绕去,又想到了齐榭。
齐榭确实要比他稳妥的,但以前也不全这样,譬如他见过且记得的几次,挥剑冲在最前头,缄言剑身一出,铜墙铁壁金城汤池不过如此。也不去管什么阵律法门,强破了事,反正修为灵力放着也是浪费,不如多多用出去,活络丹田源头。
若是遇到低阶阵,剑啸如兽冷鸣,往来折环一圈,阵壁脆裂如泡沫,千万银光碎成无边冰晶,纷然下坠的同时,熹光折射出逐渐浅淡的清瘦身形,齐榭面无波澜的收剑入鞘,回身却带着极其和煦的眸光,会对他说:“师尊,好了。”
若是遇到高阶的,他反而更加淡定,施施然入阵,会垂眸朝地上扫过一眼。
阵中破阵,要比阵外破阵更轻易些,但与此同时,危险不可等同估量,所以越到高阶阵,用这个法子就越需要斟酌。
但齐榭在诏丘手下学了好几年,怎会不知两者哪一种更加裨益身法提升,也罔顾他人置喙或惊呼,在几番外人看不出章法的划拉之后引得灵气狂动,虚形屏障和烈烈风涡混为一迹,他持剑定身,等着罡风割袭而来,看定时机,一剑挑破天际,剑锋猛刺地底,便将昏暗爆烈杀气腾腾的阵相破成另外一番景象。
他的身法,八成也是学的诏丘,大多繁复,且带有一股挥散不去的混不吝,仔细说来,和他一张松冷克制的面容不符。
但看着是一回事,知晓又是另一回事,诏丘彼时深谙他习性,见到这些怪里怪气又诙谐的步法,就晓得他如何破阵了,每每抱胸等着,和后者眼神对上,就会趁他收剑走过来,低调直白的评点一句,“太跳脱。”
到此时,齐榭自然笑着颔首记下,双眸灿灿。
只是,无论哪一种,自他醒后都不曾见过。
现在齐榭破阵的办法他没见过,不过私自揣测,他却不觉得齐榭会像以前一样旗鼓大张花里胡哨了。
无外乎其他,齐榭已然不是从前脾性,一言一行都极其冷淡温吞,能迂回隐隐,绝不剑走偏锋或正面迎上,怎么妥帖怎么来,怎么谨慎怎么来,淡着淡着的同时,还会退开,全然没了棱角和锋芒。
诏丘自诩通晓人性,如此揣摩,也拿不准他如今究竟是何所思所想,只好闭嘴、多看,期盼能从他如今言行中窥得什么踪影。
但看了许多毫无成效不说,反而是他自己某处有了一二变化。
可能是浸染过甚,他习惯了顺着齐榭的心意走,陡然回归本我,心里略微异样。
但很快,这点异样就被他扫去了。
归功于他下意识的步法,此阵被激起一道金光,显然是感知到了外来者,有抵御的架势。
这是好兆头,阵形显露的同时,会有其他东西跟着出来,说不定就有生门或破口。
只可惜,这道金光简直微乎其微,像是浓重烟雾里点着的一根小蜡烛,烛火颤颤巍巍,像是随时要断气,又被隐晦的避物灵气暗暗吹压,眼看着就要没了。
诏丘信手甩出一道低阶符纸,黄表纸凌空化为无数道盾牌,闪烁穿行,如刀剑劈开烟障,道道锵然扎地,列成巨山般高大的圆形护身阵法,虚影纹路精细流光溢彩,金光交映将周遭折射成辉煌的颜色。
金盾不断拔高,逐渐切蔽微薄下泄的日光,只在最顶上留了一个细小的豁口,像是长颈瓷瓶的注水瓶嘴。
波涛般翻涌扑打的白雾就被盾口猛的吸出去,白雾翻涌,如同海潮,又像怪物被抽掉的筋骨,形态各异,死死拖拽黏连,带出一大片纯白又粘腻的东西。
若是雾气有声,必然是千万厉鬼嘶嚎,苦苦挣扎要逃脱禁锢。
在这样奢靡华丽的护佑中,诏丘除了冷了一点,没有丝毫不适。而其它堪堪躲过灵力激荡的纯白雾气像是被钢刀斩断的布匹,流荡着从外向内滑落消散,争先恐后的钻进地底,不到半刻钟,这些东西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眼前景象显露出来。
衣袍猎猎,却也逐渐偃息。
风声消停。
冷不丁的,诏丘“嘶”了一声。
眼前的地方,有点熟悉啊……
正当时,胸口一烫,诏丘来不及多想,召出传音符,黄表纸纹印流动,带出一声亲昵的“长溟”。
诏丘的眼神四扫打量,冷静警惕,脸却垮下来了。
“佟立修,好好说话。”
佟立修不听,笑意更甚:“你在做什么?”
他这话的语气,浑像是什么美娇娘在向自己的相好探问行踪,瘫在软榻上,指节绕着乌发撒娇,问他“你何时归,我想你想得紧。”
诏丘被麻得一跳:“你管我?”
佟立修再笑,殷殷嗔嗔:“你我情谊非同一般,我自然想你想得紧,好久不见,你可有挂念?”
诏丘几乎要咬碎了牙齿,才忍住了没鸡皮疙瘩落一地,语句锋利如刀:“想多了,如果你是来骚扰我的,请滚,我现在没空。”
佟立修见自己玩过火了,这人真要不理他,立刻“哎哎哎”,他懒散得不得了:“我有正事问你呢,打趣罢了,你脾气真差得要命。”
诏丘呵呵冷笑,“是啊,所以你要说什么?别又是什么拈酸的话,我不好你这一口。”
佟立修这下没含糊,虽然语气依然讨打,但确实说的正经事。
他问:“你是不是在破阵?”
诏丘怪得很:“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