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声音低响,就在耳畔:“师尊,把它给我吧。”
诏丘其实有一点洁癖,但不是对所有,只是对自己看不惯的东西,显然,灵奴就属此类。
但他犹豫了一下,没给。
灵奴为阵生,带了灵气,便算是可归类属的东西。
阵法符篆既然各有所司所对,灵奴也合该细分才是。
灭生阵养出来的灵奴多含戾气、怨憎,是承了法阵的主意,它反应如此激烈,无非两种可能,要么,它对应的阵法归性过凶,对于外来者是一视同仁的抗拒,连带着对捉到所属灵奴的修士都是满满的戒备和敌意。要么,是这灵奴和阵法本就是冲着他来的,竭尽全力要引人厌恶,以打消修士前去破阵的念头。
这两者,说来都属于法阵的自保。但既然阵为死物,其中供以运转的根理,譬如阶品、效用,一旦定下,就少有更改的余地,因为要扭转一个已然定型的东西,比创一个新的可用法阵要难得多,那意味着阵主落阵时深固的定念。
是以若他们想的没有偏差,这东西原本是奔着佟立修来的,即便又牵扯进两个人,最主要的敌意也应该对着佟立修才是。
可后者的灵奴行走良好,两个小短腿迈得像风火轮,带路带得兢兢业业。
若要是法阵避人,不愿被破,也同样说不通,因为从头到尾被针对的只有诏丘自己,齐榭手里的灵奴也是乖乖巧巧的一个,偶尔变幻形态,都是往漂亮,温和的模样去转的。
这就显得诏丘手里的东西很扎眼。
他左思右想,愣是没想出什么结果来,伸手在黑雾里捞了一下,反而被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不疼,只是冷,像冰刺扎入,只是刺尖被磨钝了,下口再狠,也像是玩闹。
齐榭皱了皱眉,看样子是劝说不成,打算强抢。
诏丘一边在心里惊叹咦嘘呜呼,齐榭是被什么戳着了,竟做出这样争夺的架势,一边偏开半边身子作躲,毕竟这东西脾气怪,咬他就算了,可不能再多招惹一个人。
乍一看,就像他藏什么了不得的心肝宝贝,死命不给别人看,以至于将东西全部藏在衣袖里,拦着、拢着、护着。
佟立修在带路的当口转过头望了一眼,冷不丁开口:“你欺负你徒弟干什么?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看的吗?”
诏丘几欲吐血,没工夫和他费唇舌,只搪塞:“你不知道,别多问。”
佟立修也确实不问了,他只在两人身上囫囵扫了一圈,等到齐榭收敛架势,复又垂着眼皮赶路,诏丘小心翼翼的把灵奴托出来捧着,有意无意和齐榭隔开,就说:“灵奴确实比较怪。”
诏丘正提防着齐榭,尽管后者再没有其他动作,他也不看向说话的人,只偏头晃过一眼算是打照面,作怼:“你又知道了?”
佟立修捏了一下自己灵奴的小身子,活脱脱在炫耀:“有没有一种可能,只是因为这个灵奴讨厌你?”
灵奴被勾走了一片雾气,像是小狗留给主人的一片毛发,在他指腹贴着,诏丘微微倾身斜觑一眼,愣了一下。
佟立修话糙理不糙。
于是干脆利落地,他伸手给灵奴弹了一个脑袋嘣。
明明是虚物,那东西却像是有了实体,饱满的指节叩上去,像是弹到了厚重的布,发出“嘣”一道闷响。
一行人都因为他这个动作顿在原地。
佟立修不知是牙酸还是稀奇顶了天,瞪着眼睛,哭笑不得的来了一句:“长溟,你可真是……”
诏丘淡定得很:“我怎么?”
灵奴已经开始哭了。
它在诏丘手里狠狠扭了几下,上下两端缩回去,蹲薄成片,又拔直成球吹鼓肚子,如是反复,飞速变幻,像是在跳脚。
一颗圆圆的黑雾从他手上滑落,几乎片刻就碰到地面,呼啦一声,黑雾被砸碎了,反折成空环,又嘤嘤噎噎的飘上来,融于本体,锲而不舍的再砸,再融。
哭闹不停。
佟立修幸灾乐祸:“你把它打哭了。”
这人一向喜好生造热闹,也喜欢凑别人的热闹,不嫌事大的歪过来:“你不给哄一下?”
诏丘奇道:“哄什么?这又不是我老婆。”
佟立修听话的角度怪得很:“若是你老婆,你就肯哄了?”
诏丘满脸“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伸手将他凑过来的上半身拨远,食指针对,低头面无表情的盯着灵奴:“你再哭试试?”
灵奴试了,淅淅沥沥,一声大过一声。
诏丘罕见得这样不听他威胁的东西,抓到了铁板一块,反而要去硬碰硬,双眉微蹙,耐心告罄:“我数到三……”
他又伸出两指,在黑雾头顶一捏一拨,扒拉出一个小草模样的啾,因为抽的力气过大,黑雾抖了一下,落出的两颗新泪大得吓人。
这和揪人头发是一样的道理,且看他这架势,灵奴的头顶已经被薅秃一小片了。
虽然不是痛在自己身上,佟立修还是看不下去:“你能不能温柔点?”
诏丘道:“不能!”
他就是个小气鬼,偏要一报还一报。
只可惜,他手上的东西并没有出现因为被他的种种行径压住而不得不变得乖巧的征兆,反而愈发激烈,连蹦带跳吱吱哇哇,一边哭一边控诉,弄得诏丘手里、脚边全是雾珠,水声连绵,一片愁云惨淡。
可能是近朱者赤,这灵奴被绑在他手上竟然也算得上一种机缘,它也是个一模一样的臭脾气,哭虚脱了,就躺成一片飘下去,轻飘飘落在地上,融于地面,化成浓稠如墨的一片黑影,死不上来。
诏丘的脸黑得像锅底,脚尖点在黑影上:“起来。”
灵奴装死不理。
诏丘还要再点,身旁适时伸出来一只手。
齐榭拦住他,只说了一句:“师尊,你看。”
他眉目深蹙,眼神定在脚前一寸,而他手中空无一物,只剩空荡。
在诏丘所控灵奴的附近,准确来说是一东一西两侧,各自躺着两片黑影,因为黏附地面,像是清浅的水洼,随风一荡,表层还泛起涟漪。
但那东西实则都是纯黑的,比清水要厚重得多,无法反出哪怕一丁点的烛火明光,只是一片单调的黑,连带着周边也是一般的沉重浓郁,像是被缓慢的吞噬、同化,无声息地扩散开。
乍一看,就像是三个阴森森的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