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童(1 / 2)

宛童

诏丘一愣,从这句话里听出点执着。

不过一把就一把,喜欢才是最紧要的。

取名一事,本就是闲谈,既然他这徒弟打定了主意绝不悔改,诏丘也不会再置喙讨人嫌。

他点头应“好”一声,此事便算揭过,擡脚走在前面,齐榭依然不近不远,落他身后一步。

两人此番是去宣殊门旧址,再找一个顺眼也顺风水的青山为故人寻个归处。

蜀地居于南,河川无数,水系四通八达遍布其境将上百城池联络成网。一脉延亘,分系杂然,嘉州便依傍于其中一道支流,只是此地岗峦起伏如城堞,高山屏立,寒谷众多,只有城中地界还算平坦,落着大半城居城民。

安置骨灰不是难事,因为情况特殊,作古人早已投了轮回路,无需诏丘再念咒结印为她安魂,是以这一桩事了结得尤其快。

然此番事毕,瞧着是没有旁的事可借着拖拉了,打道回府才是正途,然则诏丘依旧没有一点想要回莫浮派的意思,齐榭也不问,就由着他顺着长街走走停停地乱逛。

走到正街,前面是一水的小摊贩,卖脂粉首饰的,字画墨宝的,或是农人用晒干的草药制成的驱邪香囊,叫卖声喧嚣盈天,又因着年节时分,避去农忙生计,街上是难得的笑闹喧天,其中有一鱼贩,声如洪钟,尾音又高又长,听着何其激越,他头顶草帽单手扶檐,仰头大呼:“卖鱼,卖鱼,过年吃鱼年年有余,鱼摆摆买不买?”

诏丘没忍住投去一眼,那商贩看着三十出头,全身是被久晒后才会有的麦色,笑起来是眯眯眼,但眼力尤其好,诏丘不过顺路从他摊前过,立刻被他的眼神捉住:“老先生……”

他先是看见诏丘从兜帽里落出来的诸多白发微微摇曳,身量颀长,纯白披风中露出其中被扎束紧实的外衣,腰窄却匀,显得他一身矜贵之气,立刻有了这个称谓,因为是坐在地上,与人对视是极其艰难,等到仰起脖子看到来人面容,长长的“咦”了一声,立即改口。

“郎君……要不要鱼摆摆?”

蜀地宽广,数百城池其音大致相通,却在不同地域有着隐秘细微的差别,以嘉州为例,此地方言咬字清晰,语调泼辣,逐字逐句去听却有娇嗔之意,但此特色并不浮于口齿,只因字句末尾爱多缀一字成个叠词,所以男女这番一唱一和相对言说也不显得暧昧。

诏丘多年前曾短居此地,今日听到熟悉的蜀音,忍不住学舌,冲着跟过来的齐榭道:“阿榭……吃不吃鱼摆摆?”

两人皆是金丹修士,已然辟谷,但饮食亦是大事且不妨碍修行,偶尔打个牙祭未尝不可,诏丘问得自然,齐榭却答不出来。

他本是学着小贩最初的叫法,但后者是为诙谐,专用叠字讨巧卖乖引客来,诏丘则是口吻玩味语调欢脱,因此带了三分调笑在里,齐榭眨了一下眼,应该是微薄日光照耀的缘故,一双眼蒙上再浅淡不过的雾气,不过一眨眼就没了。

很微弱的,他喉结动了动,眸色变得很柔和,在诏丘身上扫了一下,又移到满目期待的鱼贩和他手里的鱼篓上,被他看过的一应物件都被扯上一股若有若无的温沉,但是不难发现,他有点高兴。

齐榭点点头。

诏丘莫名的愉悦,当即下了令:“要!”

提回去让店家替他们煮。

那男子眉开眼笑,送出一声响亮的“要得!”,麻溜的套手套摸鱼,诏丘微微探头去看,却见那竹篓里只剩一条鱼,顿觉上当受骗,“这莫不是别人挑剩下的?”

鱼贩子手脚麻利,立刻掏出仅剩的一条肥鱼捧到他面前,“就是因为生意好才卖得快。”他贴心的翻了一翻,活鱼在他手里挣扎摆动,鱼尾溅出水沫,齐榭不动声色的挡在诏丘身前,那小贩还在说,“又鲜又肥,好吃得不要不要的,拿嘛拿嘛!”

他眼神期艾,手上一时没控住力道,活鱼一个奋力摆脱桎梏直朝齐榭的腰腹飞去,后者伸手虚挡,鱼在他手背留下湿滑的水渍,蹦到地上去了。

那鱼贩忙不叠捡起鱼,摆摆手妥协道:“算了,这一条我留着自己吃,我再去给你们钓一条。”他扬起竹篓背到肩上,“包管满意。”

这算是意外之喜,诏丘心下满意,道一声:“有劳。”双手藏进衣袖里,飘飘然跟着去,齐榭拿出一方手帕,擦拭过手背后跟在最后面。

蜀地河流冬季不结冰,小贩捕鱼之地据他所言正在一道极其宽广的山涧下游,静水幽绿,下成平湖,两岸布翠绿竹林,苍苍拂衣,别有一番意境。

鱼贩取道小路,从道中鱼舍取了竹竿鱼线垂钓,诏丘并齐榭就选干净的河边石叠脚而坐,等不到半刻,忽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那声音像是踏着轻功但功夫不到家,距轻灵都不够格枉论无声,尤其短促,似一步只能迈出近两丈,且很疲乏倦怠,到后面一声重过一声,越来越近。

脚步声停住,来人微微喘息,发出如释重负的“呼”一声。

诏丘和齐榭同时回头,不肯遗落任何角落地窥探,在竹林东北角的某一丛竹子后面看到一个小小的背影。

他头包布巾,一身褐色布衣并一双黑布鞋,背上的背篓尤其眼熟,背对此处缓缓退步,手握一截细竹枝不时在空中划动抽打。

齐榭瞳孔骤缩就要起身,诏丘不改目光,擡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然后褪下纯白兜帽轻咳一声。

那小娃娃立刻如惊弓之鸟跳起来,躬身逡巡环顾张望,最终对着他们的方向伸出竹枝。

片刻后,他抓着竹枝一路小跑而来,眼睛亮晶晶的:“是你,那个老……公子?”

齐榭面露疑惑,诏丘半解释半应声:“嗯,我们昨夜见过的。”

小娃娃一点不怕生凑近了啧啧称奇道:“哇,我还以为您是个老人家。”

诏丘自下山以来,这样的话听了不少,却没一个像他这样惊得抑扬顿挫,“哇”得百转千回,伸出两指捋捋自己的白发,笑问道:“难道不是?”

小药童果断摇头:“不是!”

他虽然白发胜雪,但老得很好看,若要强挑出个词来形容,那就是美人。

他挑了一个最近的石块,一脚踩上去,毫不畏生,且不知道为什么,也对他没有防备之心,丝毫不晓得人间险恶,无缘无故的将他和追捕自己的那些汉子分开。

看这热闹的性子,恐怕还将他划成了自己人:“眉胜漆点彩,眸似夜寒星,白玉梁,琉璃骨,列松朗朗岭照云。”他跳下来,目光灼灼,“听过没有?”

诏丘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是不回不礼貌,十分无奈的答:“没听过。”

小药童砸拳:“没听过就对了,这是我编的!但是用来说你,就很合适。”

诏丘暗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抽嘴角的冲动,端出一副长辈的姿态示意他打住:“小屁孩画本子看多了吧?”

药童辩驳:“哪有?”

话罢又有些遗憾,“不过你看着这样年轻,为何已是白发?画本子里又说,常有银丝神仙面,美色近……”

妖?

世有灵气,便有精怪化形而生。

他兀自想得多,一张小脸瞬间吓得煞白煞白,不自主的退后一步,鼓足勇气嘴巴还是哆嗦的,纯粹是被自己吓的:“你是……狐貍精吗?”

不远处垂钓的男子身形一滞,一寸一寸挪过上身,眸中有惊惧之意,诏丘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故作凶厉,冷笑涔涔,逗他:“我是该如何,不是该如何?”

小药童抖了抖,真是不问还好,此刻一问,越看越像,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乌鸦嘴,一边假装不经意的往后退,不敢再去看面前那张俊俏的脸,索性闭上眼睛双拳紧攥:“虽,虽,虽非我族……族类,但于……于世无碍,不可一概……概诛之。”他大喝一声,如孤注一掷,“你走罢,我不伤你。”

其实真动起手来,谁伤谁还说不定,他显然是给自己壮胆,也是给别人一条退路,表面英勇但实则怂兮兮的保护小命。

诏丘眼中漾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