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虚境晃动细细,到此刻呈一片虚白,如同一滴水洇入静潭深池,一圈涟漪后再无响动。
诏丘一时没作声,只擡眼朝易明珠处扫了一眼,然后向左迈开一步。
随着他的动作,被遮掩起来的人露出来,他委顿在地,见着身前没了遮挡,咬紧了腮帮子想撑手坐起来,哆嗦了几下却没成功。
现下因由分明,这是两人之间的仇怨,诏丘不好插手更不想插手,这一避让就是不做理会,让他们私了的意思。
易明珠当即拎着农夫破旧肮脏的后脖领,将他拖到石棺边。
死人的血是没有用的,但要以身为祭开启一个法阵,不止以血画就这一种办法。
农夫手臂处的伤口从没有愈合,正好省去了划拉的功夫,他一个普通人,三魂七魄能被留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效力也定是比不上有修为的修士,但孤注一掷也勉强够用。
易明珠努力回忆着生前苦求来的法诀,嘴里念念有词。有晕白烟雾状的魂魄被抽出来,丝丝缕缕环绕在棺顶,农夫已经痛到昏厥,倒地的干枯身躯蜷成了常人难以达到的扭曲姿势,易明珠的脸色更加苍白,十指发颤,却因为非人是鬼连一滴汗也流不出来,只能死熬着。
等到法诀念完了,她大松一口气,却不敢立刻睁眼,指尖掐进肉里,手指摸索上棺壁,细细感受着。
等了许久,期冀的声响没有传来。
她猛的睁眼,眸色里满是不可置信,攀着棺沿想凑近了去看,脸上凄楚痛苦神色让人于心不忍,诏丘背过身去,正好瞧见齐榭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棺上的符文,不肯挪开眼。
他似乎在犹豫,片刻后还是擡脚走过去,指腹在棺顶暗红的符文上抹了一下,立刻抿紧双唇:“子游敢问前辈,除却保尸身不腐的符文,这上面是还有守阳术?”
易明珠漆黑的瞳仁望过来,其中生出一丝希冀:“对,你知道这个术法?”
诏丘跟着望过去。
守阳术,应该是宣殊门的独门法术,有守魂重生之用,只有历届掌门和接任弟子才能学习,连他也只是在机缘巧合下,听一位故人提起过。
可那时齐榭还未入山门,后来宣殊门满门皆殁,要想听闻都很难得,他又是如何知道其中细节?
齐榭眼神只留在符文上,闻言点点头:“我有幸在太山派见过这个术法,学了一二。”
宣殊门老门主之女曹婉,正是太山派前任掌门的发妻,也是易明珠的师姐。
“师妹死后,我便拜别宗门,以散修的身份在外游历,门内事务一概不知。”易明珠语声落寞,“后来听闻嘉州城遭逢大乱,师姐受了重伤被送到太山派避祸,其余师兄弟则尽皆亡于救灾途中,想来门内仅剩的那些书籍册宝,都被算成了师姐的陪嫁。”
曹婉所嫁的云见山当时还不是掌门,但在门派内也是受人敬仰的掌门亲传弟子,按照这位的性子,与妻子一合计,将大部分卷宗书册放在藏书阁供弟子修习,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守阳术必定不在可广而告之供门人修习的心法之列,既然是宣殊门传世秘术,哪怕门派覆灭,秘术转交他人之手,太山派内能见到法术的人必定多不到哪里去。
齐榭并非太山派门人,竟然也能学这样被列为秘辛的法术,诏丘低笑:“他们两口子对你倒是大方。”
他话里意味让人捉摸不清,齐榭想解释,堪堪张口,眼神落在他描摹符文的修长指节上,只含混着“嗯”了一声。
易明珠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走到如今更是没有退路,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齐榭口中的那“一二”,后者见她眼中隐隐有希望呼跃,似火焰跳动,终究不忍地别过脸:“此法对这个姑娘,无用。”
易明珠眼中火焰霎时熄灭,满是惊惶,只问:“为什么?”
齐榭却听得出来,她是在说:“我不信。”
他耐心解释:“守阳术要以血气为引,修习之人的内力相助,为亡者画路引魂归体,羊血不比人血,前辈你……也已经不是修习之人了。”
易明珠大退一步,眼神飘忽慌乱,“可我用的是她仇人的魂魄,这样也不行吗?”
“为农夫死是因,为前辈你而赴死才是果,仇人魂魄能激她仇恨,相助聚魂是不错,可大概在她心里,恨本不是最重要的。”
换而言之,她甘愿赴死,没想过再回来,更何况守阳术之于鬼修,两道相悖,何其困难。
易明珠双手撑在棺盖上,泪如雨下,“没办法了……”
当年她本就重伤,连累一干师兄弟为了挽救她奄奄一息的性命耗费颇多,而之后为了救回师妹,她试过太多其他办法,也耗费太多内力,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即便如此,她也在临死之前用了个偏激的办法,走向了为正道弟子不齿的邪门歪路,只为将师妹的魂魄拉回来。
没想到世事无常,她拼尽心力走的鬼道,偏偏成了最大的阻隔。
她呜咽着:“我没有办法了……”
诏丘最见不得姑娘哭,易明珠虽然是个女鬼,可是流着泪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还是很能戳人心坎,呜呜咽咽响在这片,凄楚又瘆人,诏丘暗叹一声,双眼紧闭像下定了决心。
“其实也不是毫无办法。”
眼泪犹挂在睫毛上,易明珠转头:“什,什么?”
“重生之术不算少,我猜你试过的都是凭一个人也能运行的小术小法,但有一个上古大阵,必定有用,叫……”
“算了……”有人先他一步开口,“算了长溟。”
易明珠禁不住似的摇晃好几下,撑着棺身才勉强站定,扯出的笑可谓牵强,“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诏丘说的没错,她用的办法与之相比只算是小打小闹,可既然是上古大阵,她又哪来的信心去找到,达到?
“先前与你们缠斗,用了生前在门中习得的法术,耗尽我身上的最后一点阳气,我是个无心修行的鬼修,若非要为师妹护法,连半吊子的金丹初期也做不到,撑到现在也算运气好。”
虽然痛恨此人,但她一开始并不想走这些歪邪的路子,十多年来求拜无数秘法却收效寥寥也只觉得自己运气不好罢了,至于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大概是因为心智不坚,生出心魔。
事到如今,她想起被自己背弃不顾的师门。
宣殊门门训为“澄”,意为净且坦然,向外无私,向内无咎,最忌弟子其心不纯。
只是二十多年远离上界,几载为鬼,她已然忘却这些教诲了,这已然是大罪过。
被抽去魂魄的农夫已然死得彻底,连六道轮回也无法再赴,他蜷成一团,骨肉坍塌下散,这是易明珠造的业孽,也是因果。
她道:“我有悖训诫,上愧于大道,下愧于师门,死得其所,能被你们收走,已经是幸事一桩。”她没有了存活的念想,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下去,内力化作黑雾向外逸散,不知道是真的撑不住,还是自求死路。
“师妹的魂魄被我困在这里面,想来对她是一种折磨。”她从怀中递出一块干净的白玉珏,被摩挲得抛了光,边缘发亮,正是虚境中佩在小师妹身上的那一只,“劳烦二位为我师妹护法,让她得以肉身完好地入土。”
诏丘接过玉玦,点头道“好”。
左手刚被手帕包好,他懒得拆,索性割破右手,鲜血蜿蜒顺着指尖点滴落地,又洇入土中,明明隔着一段距离,齐榭还是能看到血液落地,在瞬间成了冰霜。
诏丘神色郑重,在脚下画出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