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猫腰走出来,伸臂做了个请的姿势:“殿下。”
卞如玉颔首:“有劳公公。”
阿土推着轮椅入内,卞如玉回首,却见张公公再退三步,远离勤政殿。
他垂着脑袋,避开一切对视。
卞如玉面沉如水,待轮椅定在殿中后,也命阿土退处,深锁殿门。
只一父一子,一君一臣。
如大多数时候所见,圣人依然在批奏疏。
天下事多纷扰,为君未有休宁日。
卞如玉启唇,正要询问圣人,阻拦自己的金吾卫王荃到底是丽阳的人,还是圣人的人,还未发声,圣人就在上首愠责:“太慢了。”
他这个儿子来得太慢了。
卞如玉瞬间会意,脸色灰败:“王荃原来是您的人?”
圣人懒得理会,王荃之流都是小事,今日还有许多要事要忙。
等彻底过了这阵子,妥当了,就能千载万载陪伴他的皇后了。
上首圣人越是淡定,阶下卞如玉就愈寒凉,不止胳膊,浑身都渐渐浸蔓起鸡皮疙瘩。
半晌,他忽因惊悚发出一声喟叹。
卞如玉耸肩,沉沉默念:大姐姐。
心有所念,殿外张公公尖声尖气禀道:“陛下,金吾卫急奏!”
圣人头也不擡:“进来。”
张公公推开门,急冲冲领着三、四金吾卫进殿,当中就有王荃,火急火燎,擦过卞如玉身边时目不斜视,反倒是卞如玉扭头盯他。
金吾卫们伏跪磕头:“启禀陛下,卞如匡余党潜入丽阳公主府,蓄意报复……”吴王已被贬为庶人,所以直呼其名,“丽阳公主醉酒酣睡,不曾察觉,梦中遭难。现金吾卫已包围吴王府,追剿余孽,公主府上下亦已钳制,待陛下示意详查。”
上首,圣人骤然搁笔,神情愕然,老泪纵横。
他颤抖着嚅着唇,仔细呢喃,似在唤丽阳的闺名“琉璃”。
金吾卫与张公公皆不忍,恸劝道:“陛下节哀。”
卞如玉缓缓垂下眼帘,再埋首盯地面。
良久,圣人颤声下令:“交由三法司查办吧。”
圣人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却立不稳,上身晃了晃。
“陛下。”张公公连忙抚稳。
圣人再摆手,叹气,让张公公也退下去。
诸人从卞如玉身边经过,见这位耷拉着脑袋的九殿下也红了眼眶。
咚——
厚重的铜门关紧,殿内重剩下父子二人。
万籁俱寂,如死一般。
卞如玉昂首直脖,眼底血丝通红,满目哀痛,圣人瞧见,淡淡道:“看来你和琉璃关系也很好。”
卞如玉喉头滑动,嗫嚅出口:“骨肉相附,至亲莫如父子……”他忽地攥拳,颈上和手背青筋双双暴起,声音嘶哑:“父皇却用二桃杀三士?”
*
蔺府,上房。
妙仪正端药给蔺昭:“公子,喝药了。”
躺着床上的蔺昭以手撑起,妙仪要扶,他却躲开。妙仪低头,见他连那头未挽的青丝都垂得离她远远的。
“谢谢。”蔺昭主动接过妙仪手上的药碗,一饮而尽。妙仪见他依旧脸色苍白,不禁忧愁:“公子这病着实缠绵,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蔺昭笑道:“不是有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两人正说笑着,公孙明方在外叩门:“公子,杨远昌杨大人,领着一班老大人求见。”
杨远昌就是从前的华州刺史,因着年初赈灾有功,擢升回京。蔺昭听公孙唤自己“公子”,知有猫腻,妙仪却不知,直替蔺昭斥责公孙:“公子尚在病中,如何见人?”
说完回身,见蔺昭正冷冷盯着她,心下一沉。
蔺昭却转瞬浮起笑意,和煦道:“我现在这个样子……的确像个痨鬼。公孙——”他朝门外喊,因用力,脸色更加难堪,“你代我向诸位大人道声抱歉,改日我病好,再登门赔礼。”
“相爷!”门外远处,此起彼伏响起呼声。
公孙急忙解释:“公子,诸位大人散朝后急着赶来的,属下方才府门前没能拦住。”说着耷下脑袋,蔺昭在房内亦心里有数,手再在床沿上撑着站起,擡手挽髻,妙仪要帮,却又与蔺昭的肘差一霎错过。
她怔了怔,跑着去拿外袍,蔺昭道声谢,接过自行系好,方才开门。
诸官瞬间涌上:“相爷!今日……”
“蔺相!太子……”
大家都很急,各说各的,反倒谁也听不清。蔺昭摆手,张开干涸起皮的唇,无奈笑道:“我已是一介白身,大人们万万再不可如此称呼。”
不露声色,将访客扫了个精光,最吸睛的便是杨远昌的满头白发,七、八位京官,之前任扶风郡守的熊秉也来了,但最该留意的,是圣人心腹,吏部侍郎袁聪。
袁聪个子矮,挤在人群里,今日说不上话,格外低调。
蔺昭一扫而光,仿佛没有特地留心。
“相爷。”杨远昌轻唤,他是个不知情的,见蔺昭不仅髻间发簪旧得不成样子,还夹杂数根白发,不由悲切:“相爷不必如此客气,您就是我们的相爷。”
蔺昭连连摆手,言不敢当。
众人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蔺昭听不清苦笑,杨远昌见状擡了擡手:“肃静,一人说,一人说!”
“咱们这样相爷听不清楚!”
蔺昭亦笑:“诸位大人,不妨去正堂慢慢道来?”
诸人便随蔺昭转到正堂,沏了茶,推举杨远昌告知蔺昭太子和吴王的变故,杨远昌语气沉重,蔺昭听着听着,渐锁两眉。
“怎会如此。”他唏嘘。
“所以下官等人才来找相爷拿主意!”
蔺昭听着,微微点头,杨远昌续道:“咱们这趟来,唉,太子与吴王俱去,身有疾者不可继位——”
楚王难担大统,按理惠王最合适,但惠王是个傻子……
杨远昌要再讲下去,蔺昭却怒目打断:“杨大人!”
他太过激动,言罢咳嗽,一脸惶恐:“这全依圣意,非是在下可以议论的!”
蔺昭拂袖:“蔺某无礼,要送客了!”
“相爷,蔺相——咱们几个真心纠结啊!”诸人视蔺昭为主心骨,这才眼巴巴跑来,央求不肯方,蔺昭却态度坚决,表明自己纵容不赋闲,也不绝参与。
他被拦得狠了,无法脱身,竟急得咳嗽起来,身往前颤,公孙明方慌张扶住:“公子!”
蔺昭驼起背,一场病白了头发,憔悴了面容,令他瞧着老了许多。身后掉光叶子的海棠树枯枝摇晃,公孙蹙眉央求诸客:“诸位大人,咱家公子这身子您们也是眼见了的,就别为难他了!”
杨远昌等人默默伫了会,知不能再坚持,温声告辞,不忘嘱咐蔺昭好生修养,袁聪亦混在人群里附议:“蔺相好好养身体。”
众人辞别,其中有四、五人住在东市附近,顺路同行,路上听得线报,吴王余党竟又戕害丽阳公主。众人急匆匆折返,由杨其远带头,再次奔赴蔺府。
而府内,送走访客的蔺昭一脸倦意,吩咐公孙:“我躺着睡会。”
公孙点头:“公子辛苦,要多歇息。”
妙仪要跟,却被公孙伸臂拦住,挡在门外。
公孙立定,守在门外,右指默默撚动佛珠。
蔺昭独回房中。
擡手抽掉发簪,正准备上床“养病”,却定住身,盯看床幔,良久,蔺昭手往枕下探去——枕头的位置也变了。
另有访客至。
蔺昭转开机关,拾级往下密室,不待到底便抽出袖里剑,朝那背身正面对牌位的不速之客刺去。
只耀两个剑花,剑锋就被访客二指夹住。
来人转身,衣衫褴褛,竟是司马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