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圩一(2 / 2)

魏婉捕捉到卞如玉的黯然,重拾起筷子,夹了一只虾放到卞如玉碗中,卞如玉喜从天降。

魏婉僵着笑解释:“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今天真的没胃口。”

她的声音这回是不自觉放轻柔。

卞如玉羽睫微动,少倾,回道:“阅卷宗极耗费心神,没胃口也要尽量多吃点。”

就像他,夹起碗中那只虾,慢慢地嚼,舍不得咽,远比今日现杀现蒸的鲈鱼鲜。

魏婉边听卞如玉说,边给他又夹了筷鲈鱼。

卞如玉不动声色送入口中,嗯,鲈鱼也鲜。

又瞥她,真不吃了吗?

魏婉对视卞如玉,伸手拿了一个白玉团。

卞如玉瞧着她咬,越看越津津有味,情不自禁咧嘴:“好吃吗?”

忍不住就想问问,是府里的好吃还是上回街上好吃。他抿唇,偷偷叩齿,别嘴贱自讨没趣。

“好吃。”魏婉说实话。

卞如玉压低下巴,泛笑:“下回我找后厨学一学,怎么做这白玉团。”然后亲手做给她吃。

半晌,他眯起眼,稍梢敛了笑:“阿土。”

阿土从外进殿,卞如玉原本打算附耳吩咐,但转念一想,可能会惹魏婉多心,遂直言道:“把府里有关淮西的卷宗都拿过来,找的时候避着木公公。”

“喏。”

阿土重任,既要找齐全部,又要避人耳目,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卷宗递呈。说是不多,但也有十卷,卞如玉和魏婉就在方才吃饭的桌前并排挨坐,一起阅览。

每本卷宗都折了十来道,不太好翻,两人谁顺手就谁执卷,一会是卞如玉,一会是魏婉,有时肩膀挨碰到,对视一眼,然后侧身分开。魏婉靠卞如玉那侧鬓角总有一捋碎发不听话,往下掉,挠得脸养,有一回还到到卷宗上,挡了关键字句。魏婉眼盯着卷宗,手不假思索擡起要勾头发,却抓了个空。

接着,耳根一热,是卞如玉帮她把碎发勾到耳后。

魏婉随即去眺卞如玉,却见他直着脖颈,目不斜视,专注阅览,俊颜和白色锦袍皆染着一层落日的昏黄。

他可能也就是顺手一帮,魏婉安慰自己,转回头,也将注意力重放到卷宗上。卞如玉余光微动,见她没介意,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阅到第七卷时,太阳落山,殿外骤黑,阿土进殿挨个点燃灯烛。

魏婉翻卷擡肘,卞如玉怕她碰倒桌上烛台烫伤,右臂从魏婉背后绕过去,将烛台拿起,举高。魏婉翻完,他再将烛台远远搁置到触不到的桌中央。

烛台刚一落地,卞如玉想起一事,询问魏婉:“灯放得远了还能看清吗?”

是不是太暗了?

“看得清。”魏婉用下巴指周遭一圈宫灯,这明晃晃如昼呢。

卞如玉点头,接着和魏婉一起阅览。十来卷宗,俱如他所言,没有撒谎。

魏婉欲言又止。

卞如玉明白她的意思,亦是他心中所想。

他摁住轮椅扶手,自行掰转轮椅,与魏婉面对面坐着,轻唤:“魏婉。”

她擡头,与他平时,灯烛下,他的神色格外郑重。

“我和你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对我自己也是一样的。我不是一意孤行的人,逆耳的话若真是忠言,也听得进去。司马说的,我虽不大信,但仍会去求证。这十卷卷宗,于百年淮西史中,仅算半张残页,若要知全貌,需要从各方面寻到更多。”卞如玉语气诚恳,见魏婉点头,才继续道,“父皇母后肯定不愿我这个亲生儿子窥晓那段对于母后来说,不堪回首的禁忌。所以我长到十六岁,才偶然得知母后在嫁给父皇前还曾嫁过人。”

魏婉点头,她得知皇后二嫁都震惊不已,何况卞如玉,想必心颠神倒,好久才缓过来。

这十卷卷宗,定也得来不易。

魏婉启唇:“你也不容易。”

卞如玉深吸一口气,有她这句话,忽然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魏婉已经发现一牵卞如玉的手,他情绪就会平定许多,所以又去拉手:“你别生气,我还有句话想问你。”

卞如玉旋即牢牢回捉住,指腹不住摩挲魏婉掌心:“你说。”

“皇后娘娘二嫁的事情,是别人故意告诉你的吗?”

卞如玉摇头:“这事我当时就想过,他们倒没那么多心机。就是几个长舌的朝臣,说闲话时漏了嘴。”

她越摩挲她的手掌越上瘾,想一辈子都这么牵着,情不自禁轻柔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紧扣:“就算遭到阻挠,我也会全力以赴,一定查明真相。只是需要的时日可能长些,不是故意拖延,希望你能谅解。”

“没事,只要找着了以后,也拿给我看看就行。”魏婉对视卞如玉,片刻,补充道:“谢谢。”

卞如玉擡手,泛笑:“不必言谢。”他压低下巴,“你不是说,天下任丈夫肩,这些本来就是我该去弄清楚的,也是我的责任。”卞如玉牵着她的手摇了摇,“我反倒要谢谢你,督促我,提醒我的渎职。”

“明日,我也会进宫向母后打听。”卞如玉重擡头看向魏婉,说是打听,但肯定不会直接问,会以不伤害母后的方式弄到答案。

请相信他。

“我相信你。”卞如玉明明没有说出那四个字,魏婉却做出回应。

卞如玉瞬间眼眶微湿,似嗫嚅似叮咛:“明日回来告诉你。”

他把另一只空着的手也伸向魏婉,去抓她的手,魏婉头一回心漏跳,没有拒绝。

执手相看,良久无声。

凝睇间,煌煌丹烛,焰焰飞光,或大或小的光圈映在二人脸上。

*

宫中。

层层铜门,幽幽花影,亦有金桂洒落一地。

皇后的和云宫幽深,每回离开都要走上一刻多钟的路程,穿梭光影。反正禁宫每一处地方皇后都逛腻了,懒得出门,窝在寝殿卧榻上读话本,正看到扣人心弦处,那李生琴娘眼看就要团圆,水嬷嬷忽然跑进来:“娘娘,九殿下来看您来了!”

皇后立马将话本塞进卧榻褥子里,慌忙坐直,须臾,又弯腰,捡旁边筐里针线,手忙脚乱地绣。水嬷嬷见状强调道:“娘娘,是九殿下,不是陛下——”

皇后这才反应过来,吐了下舌尖——方才没听清,是玉儿,那便不用藏了,玉儿不会叨叨她看话本。

皇后放下针线,抽出话本继续阅读。卞如玉被推进殿时,皇后刚好看完表明心迹,放下话本,喜笑颜开:“玉儿!”

“儿臣给母后请安。”卞如玉边近前边笑,“什么事让母后这么高兴?”

“你来了,所以为娘高兴呀!”皇后想到什么说什么,双眉弯弯,笑靥如花,她的声音是跳着走的,抓起榻上话本举高:“还有李生和琴娘终于在一起了!”

卞如玉受感染,眯眼笑出一声,不假思索道:“什么李生琴娘——”

陡地止声,想起李生和琴娘是《桃花媒》,就是那日与魏婉、蔺昭同行,看的那出“好”戏。

卞如玉不能在母亲面前显露不悦,于是暗中咬牙。

“就是《桃花煤》呀!”皇后浑然不觉,她很喜欢看《桃花媒》,虽然已经读了十来遍,但每每到李郎和琴娘重逢,还是心潮澎湃,会掉眼泪。皇后扯卞如玉袖子:“你来,我跟你讲。”

卞如玉依母命倾身,皇后摊开书凑近:“我就喜欢看这破镜重圆的。”

她鲜少自称本宫,睁圆眼睛,手指着字,“但我不喜欢看相识,相爱那些,我喜欢从两人重逢开始看。这本子中间,讲到琴娘某日离家……”

卞如玉笑眯眯,仿佛从不知道这故事,耐心倾听。直到皇后讲到李生服完役,从淮西凯旋,卞如玉才睫毛颤了下,似不经意插话:“那李郎怎么从濠州回来?他之前去濠州做什么?”

“淮西之乱啊,”皇后旋即接口,“你父皇立主平定的,圣威远震。”

皇后晓得,但女子不干政,不愿多议,抿唇眨眼:“我们聊这些打仗带兵做什么。”

“是孩儿的错,不该聊这些。”卞如玉伸臂拿起几上茶壶,倒了盏茶双手奉至皇后面前,“孩儿陪母后唠点别的。”

皇后接过,含笑饮茶,卞如玉则扭头吩咐宫婢:“本王要同母后说体己话,你们先退下。”

“喏。”众婢皆退,唯水嬷嬷仍杵着,卞如玉便扫向水嬷嬷。

水嬷嬷张唇,恍然大悟:哦、哦,殿下是不是要告诉皇后娘娘讲魏姑娘的事?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吗?

水嬷嬷笑眯眯,小跑着退出殿外,免得殿下害羞。

卞如玉睹见水嬷嬷表情,耳根微红。他刚回过头来,皇后就迎面发问:“玉儿,听说你和府里那位魏姑娘越来越亲近了?”

皇后以袖捂嘴,据水嬷嬷情报,用不了多久,就能用上“老奴好久没见殿下笑得这样开心了”。

卞如玉见状心底叹口气,敛笑:“母后您笑什么。”

皇后见他虽然板着脸,但耳根红红,便揪了把卞如玉耳根:“为娘高兴,带来给为娘瞧瞧呀!”

这下卞如玉耳根的薄红蔓延至两颊,半晌,眼睛瞟地面:“孩儿一定早点带来。”

“中秋宴行吗?”皇后追问。

卞如玉旋起嘴角笑了笑:“怕是不行。”

皇后刚想鼓励他几句,卞如玉已伸臂去拿皇后放置一边的话本,抢先一步,悠悠开口:“这《桃花媒》前因后果还没讲清,孩儿听得云里雾里的……到底好不好看?”

一句话激到皇后,倏地站起:“当然好看!”

开始滔滔不绝夸《桃花媒》的精彩:“你一定要看,信为娘,没错!”

卞如玉面上淡笑随讲述逐渐转浓,仿佛真听入迷。他攥着书问:“母后这本《桃花媒》能借孩儿几日吗?”

“能啊!你拿回去看!”推荐成功,皇后打心眼高兴。

“多谢母后,孩儿好好读读。”

“还有几本也很好看,我去给你找!你也一道带回去看,保你上瘾!”不待卞如玉开口拒绝,皇后就站起跑远,先从床下掏出一摞藏着的话本,挨个挑选,自言自语:“这本不行,这本可以,不行,不行……”

卞如玉无奈咧嘴,母后和魏婉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

思及魏婉,他嘴角再翘高些。

皇后拣出三本,接着去翻抽屉:“咦,那本去哪了呢?”

找半天,记起来藏在花盆底下,伸手就去挪青秞的大花盆,抽出底下垫的话本。

“是这本!”皇后碰书在怀,完全忘记身后花盆还没立稳,卞如玉急得翻掌一挥:“母后让开!”

皇后这才惊觉避让,卞如玉掌风击上花盆,令其回弹,立正。

皇后拍拍胸膛,冲卞如玉不好意思吐舌。卞如玉吁口气,满脸无奈,伸手主动讨要皇后手里的书:“这几本孩儿回去也好好读。”

皇后更高兴了,又开始描绘这几本的故事,卞如玉边听边翻书,随口一问:“母后您觉得这些里面,哪本最好看?”他随便抽出一本:“这本和《桃花媒》比呢?”

“当然是《桃花媒》最好看啊!”皇后再次讲回《桃花媒》,“李生从濠州归来重逢琴娘那一段是最精彩的,谁也不能比!”

“孩儿方才听着,是很感人肺腑,对了,母后去过濠州没有?”

“没有。”皇后答得干脆利落,卞如玉静观其色,并无作假,皇后甚至没有思索犹豫。

卞如玉竖耳观察殿外响动,而后凑近皇后耳边,压低嗓音:“淮西一带母后都没去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