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坐在板上看米的伙计也跳下来,驮两袋米,前后脚往店里走。
魏婉担心卞如玉被撞着,侧身挡住,卞如玉见她这样做,垂眼挑眼,眼珠上下转动,温柔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之后阿土擡轮椅过门槛时魏婉也一直帮挡。到了店里,三面墙前全摆米箱,地上漏着许多米粒,魏婉不由再次叮嘱:“要小心打滑。”
“好。”卞如玉轻柔又悠长地应声,眼睛徐徐环视店内,除了他们仨,还有四位客人,或逛或驻足,有掂量米的,但没有下单的。
“阿土,我们也逛一圈。”卞如玉吩咐道。
阿土推着卞如玉,从进门处第一箱米开始看起,先瞥插着的价签:
京畿三年米
十五文一斗
这是京师三年前的陈米,卞如玉朝箱内细看,颗粒都挺瘪,中间还掺杂着许多没筛下去的糠。
他又想起魏婉说的八文一斗的,乌云渐拢眉梢。
再望里瞅,分别是京畿两年米,一年米和新米,涨到二十二文。
阿土继续听令前推,卞如玉逐一扫过,新米高于旧米,晚稻贵于早稻,最贵的东北粳米要三十九文一斗,还有许多搭着卖的黍、稷、麦、菽,也不便宜。
国以民本,社稷为民立,从小太学里就会教导他们分辨五谷,尤其是稻米的良劣,御苑里还辟有半亩耕田,亲身体验犁地插秧。
但卞如玉第一回逛米店,熟悉和陌生感却割裂着一齐袭来。
儒师们还会给他们发过写好品名和价钱的单子,说是当月京师谷价,卞如玉对钱没度量衡,一恍而过,只当各种不同数字。
现在尽最大努力回忆,好像和眼下的价格天差地别。
轮椅刚好停在最贵的东北米旁边,卞如玉擡手,想像别的买主那样,掬一把米,摩挲、掂量,却突然生了从未有过的怯意。
半晌,改为弯腰低嗅,没有米香——不像他日常吃的贡米,不仅轻嗅淡香,煮的时候更是满室香溢,白口吃米饭仿若白糖拌饭,即使放冷了米饭也不会硬。
“这没府里的米好吧?”魏婉偏在这时问了一句,卞如玉顿时满面通红。
“掌柜,称十斤这个米。”
店里终于有人开口买米,卞如玉竟没勇气光明正大注视,余光偷瞧,那买主是位中年男子,指的是进门入口处,最便宜的京畿三年米,还问:“能不能便宜些?”
掌柜闻声走近:“还要怎么便宜哦,”他和伙计异口同声,“已经是最低了。”
“涨太离谱了。”男子直摆头,苦道,“我家现在都一杯米分两餐煮,便宜些?家里还有小孩。”
“你就算是从前吃饭,如今喝粥,也没法便宜啊。”掌柜也叫苦,“我进价在那,今年京畿涝了,以后只会更贵。”
“便宜些。”男子却继续磨嘴皮。好一阵子,掌柜仍只摆手:“没得还,没得还。”
“你实在要便宜,只能买二十斤,送你二两。”
男子在原处定定站了会,原本洪亮的声音变轻:“我才刚逛第一家,先再看看,要是再转回来,您这二十斤送二两还给我留着。”
“好,给你留着。”
男子匆匆而去,掌柜负手叹气。
剩下三位买主,有两位直接就没说买,一言不发来,一声不吭去。
最后一位买主虽开了口,但比不开口更令掌柜生气。他先自称要买一百斤米,问东问西,挨个考究,掌柜跟着一路解释各种米的区别,甚至还教了几招煮米的诀窍。讨价还,还价去,有几回掌柜已经应了,他却不接话了,到最后才缓缓道出:“那个三年京畿,十二文卖了吧?”
掌柜胸脯很明显地起伏了下,歪头:“您是真要买一百斤吧?”
那人只含糊道:“买得多,便宜点。”
“买多少?”
“二十斤吧。”
“没得少,最多送二两。”
“唉,您不卖出去,放着放着,就成四年米了,到时候也许还卖不到十二文,不如现在卖我,您说是不?”
……
二人讨价还价,魏婉忍不住转头对卞如玉眨眼:这买家是个高手。
卞如玉却有点笑不出来。
少倾,怕魏婉失望,还是极勉强点了下头。
这最后一位买主,也分文未掏,灰溜溜离去。
“让一让,让一让。”伙计却又运来一拨新米,搬进店内。
卞如玉指腹摩挲扶手,心生疑惑。
“阿土。”卞如玉轻唤,食指朝京畿三年米那边点了下,“我们再看下京畿三年。”
掌柜偷听到,瞬间拧眉,不会吧,这位罗绮朱玑的公子也只买最便宜的?
唉,世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卞如玉重新打量京畿陈米,良久,手往下探,指尖小心翼翼地触及米面,实在太粗糙了,跟摸细沙差不多,魏婉她们却连这都不买,只吃八文。
卞如玉仰头望天,眼睛越睁越大,羽睫微颤。
“三百斤东北米,齐了!”听见掌柜乐呵呵的笑声,卞如玉才重低头,循声望去。
只见掌柜一手执帐薄,一手扒着算盘,似乎刚把堆在柜台边未开封的米清点了一遍,高声笑道:“给我把这三百斤好生送到卫侍郎府里,不得出差错,听见没?”
“好咧!”有活做就有钱赚,伙计也笑嘻嘻。
卞如玉心里忽然异常难受。一开始进米店时他曾存私心,想着这样三面逛一圈米箱,好像在水云阁和魏婉逛一圈画,现在却为自己这半点私心惭愧。
出米店后,积郁久久难散,卞如玉终忍不住直抒胸臆:“确实太贵了。”
无头无尾,魏婉楞了须臾,才确定他在说米,先是愕然,继而轻轻附和:“是呀,确实是太贵了。”
她的叹息融入风里,令风也成了叹息,由北向来刮来,却又如此强劲有力,呼呼怒号。
魏婉的鬓发被风吹起,粘于颊面,甚至有一缕轻微遮挡了视线,她与卞如玉四目凝望,忽然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