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卅七(2 / 2)

刘婆满脸堆笑,伸手拧水壶,另一手翻转原先倒扣的茶杯:“玉公子喝水!”

“我来吧。”魏婉搀扶刘婆坐下,顺势接过水壶,“婆婆您去看病了吗?陈姐去哪了?”

“她去买米去了,估计还得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去哪买?”魏婉追问,刚马车经过时有留心,客栈附近就有两家米店,脚力不到一刻钟。

“还不是老高的店。”刘婆笑,“这附近的她昨天去看,一斗都十五文往上。”

魏婉恍然大悟,点头。她已经倒好了水,却担心卞如玉嫌弃,没有捧呈,只轻轻放到他面前桌上。

卞如玉端起水杯,浅抿一口。

阿土惊讶得睁大眼睛——殿下,这杯口水渍都没洗干净,好脏!还有,万一水里被人下毒怎么办?

魏婉也忍不住转头盯卞如玉。

他冲她一笑:“老高的店?”

魏婉只好解释:“这附近米价太贵了,所以陈姐回德善坊那边扛米,老高的店就是高家米店,开在德善坊牌坊旁边,卖得便宜一点。”

“那可不止便宜一点!”刘婆插嘴,“老高是个实在人,这么多年一直卖八文一斗,不曾涨价。”

卞如玉还是头回听说只卖八文的米,本能反应得多难吃?入得了口吗?

但到底知礼节,笑吟吟附和称是。

“婆婆你没看去病吧?”魏婉第三回追问。

躲不过了,刘婆面上一讪:“哎呀我还好……这两天都能走了,慢慢自己就能好。不要动不动一点小毛病就跑医馆。”

见魏婉依旧愁眉苦脸,也不答话,刘婆急了,扯起嗓门:“要真去看,没病说不准还给医出病来!咳——呵——”

到底气虚,喘起来,魏婉急忙扶住刘婆,让她缓缓倚靠到自己胳膊上。

卞如玉挑眼魏婉,继而打量刘婆,来回扫了两趟,笑道:“婆婆,如果您不介意,晚辈帮您号一回脉?”

“玉公子是大夫?”

魏婉心道他哪是啊,上回吹自己久病良医,结果却号不出结果。她刚要委婉帮刘婆拒绝,却听卞如玉彬彬作答:“晚辈算半个。”

他余光时不时窥视魏婉,捉到她眸光中的质疑否定,心里一冲动,脱口而出:“晚辈岐黄上的师父,可是天下第一名医——黄连。”

刘婆闻言眼睛骤亮,“起死人,肉白骨”的黄圣手谁不晓得?只可惜他是御医,平头老百姓没门路,见不着。

“不介意不介意,”刘婆伸手,转腕,轻柔放到桌上,“多谢玉公子帮老身义诊。”

强调义诊,她只号不要钱的脉。

“玉公子可真是老身的大恩人!”吹捧的话也不要钱,会说就多说点。

卞如玉没搭帕子,直接就上手按在刘婆腕上,启唇问询:“婆婆的病最早起于何时?”

望闻问切,还需要问。

“有三个月了,就下大雨淹水那段时间,应该是喝了不干净的水,一开始是肚子疼,上吐下泻。”刘婆一面回复卞如玉,一面思忖:他估计是哪个簪缨世家的公子,一开始走门路,请来黄连医治腿疾,后来得机缘,结师徒了。

他虽然腿残,不能像蔺公子那样出仕,但有一技之长,开个医馆,加上家里老底,也足够养活一家老小了。

甚至还能请仆人,搬上搬下,擦洗翻身这些事,应该不用魏婉亲自伺候。

她唯一苦的,是他那处估摸和腿一般废,会守活寡,子嗣亦难。

算了,世道这么苦,要儿女反而拖累儿女。能寻个吃饱穿暖的靠山已不容易,还贪求什么欢愉?

刘婆千回百转都在替魏婉考虑,又勉强能接受卞如玉了。

她悄用余光,像打量女婿那样再次打量卞如玉。

卞如玉浑然不知,低头垂眼,全神贯注在刘婆的病情上。良久,擡眼,扫一圈屋内,而后吩咐阿土:“去楼下要纸笔。”

“喏。”阿土飞速下楼。

“可真是麻烦公子了。”刘婆忙道。

“婆婆不必客气。”卞如玉闻声对视刘婆。任刘婆老成历练,这一刻也被他剪水秋眸和一副好颜色迷惑,竟忍不住道:“玉公子,您不知道,我们婉婉其实很不容易——”

“刘婆!”魏婉急忙阻止。

刘婆却仍续道:“她爹妈去得早,一直跟着我这老婆子流浪,姑娘家的,不是个事。后来去了头前那位的府上,以为老天终于开始怜惜她这个苦命人,却麻绳专挑细处断,那位又没了。”刘婆不知不觉抓住卞如玉的手,语重心长:“您以后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好好待婉婉。”

只有卞如玉不倒,魏婉才有倚靠。

听起来有点咒他,卞如玉却完全不介意。他听到的重点是“那位又没了”,哪位?

卞如玉试探:“婆婆说的,可是蔺……公子?”

他边说边盯魏婉,防止她给刘婆使眼色。

“玉公子也认得?”

卞如玉上身后仰,想放声大笑,不得不银牙紧咬,辛苦忍住。

他眼神挪揄魏婉:你是有多恨蔺昭,竟然说他死了?

刘婆在旁瞧着,提及蔺昭罹难,卞如玉竟演都不演,径直扬起嘴角,洋洋得意。

刘婆偏心蔺昭,见不到卞如玉喜蔺昭悲,又想这人本就是趁婉婉伤心,趁虚而入,现在还小人得志,幸灾乐祸。

她不喜至极,下定决心要私下同魏婉说道,劝分。

卞如玉哪晓得,笑着笑着,随动静看向被推开的房门——阿土攥着一沓纸返来,身后还跟着端笔砚的客栈掌柜。

阿土下去先寻的小二,小二推脱要找掌柜,又去柜台,掌柜嫌麻烦,声称只有一方砚台一只狼毫,得留着登记住客,不然待会漏了,上面查店历是要吃官司的。

阿土最后一张银票拍到掌柜掌心里,掌柜这才亲端砚台上楼,走得急,墨汁飞出砚台,溅到楼梯上。

阿土回看墨滴,掌柜却道:“不打紧,您家公子事大。”

进房,掌柜和阿土一起铺纸,掌柜甚至还揣了枚镇纸,小心谨慎镇到宣纸上方。

阿土奉上狼毫,卞如玉笑看一眼,提笔行如流水,边写边道:“婆婆,晚辈这两方子会标注一二,您先抓一吃两副,间隔七日,再抓二吃一副,便会慢慢好了。”

“多谢玉公子,多谢玉公子!”刘婆心里只信六分,却演出十二分,声音颤抖,溢出老泪。

卞如玉见状扬高嘴角。

魏婉凑近,轻声附和:“谢谢公子。”

卞如玉破功咧嘴,露出皓齿,这一刻心比蜜甜,忍不住侧头瞥向魏婉,却没能对上目光——因为魏婉在低头打量他的字。

印象里,这是第一回见卞如玉书写,比小相上的落款更草,清劲疏瘦,逎媚狷狂。

卞如玉写完一张药方,右上角标上一,落笔。

他再次侧首看向魏婉,这回不是匆匆一瞥,视线在她脸上粘住,笑问:“要不第二张方子,我说你写?”

自己见过她的画,却还未见过她的字。

卞如玉压低下巴,有二人共书一方的情趣私心。

“行。”魏婉不知道他为何提这要求,该不会想核对她的字迹?

搜索回忆,自己以前没写过不该写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魏婉捉笔听命。

“黄芪半斤、防风三两、炒白术三两……”卞如玉薄唇张合,眼睛却始终盯着魏婉的笔,白纸渐渐布满黑字。

她的字出乎他的意料,既不娟秀,也不妩媚,反而沉厚雄浑,勾如发弩,忍力藏锋,字字一丝不茍,绝不潦草,上下左右皆严密对齐。不知道魏婉写得累不累,反正他看累了,喘了口气才问:“谁教你这样写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