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秦尚书转身干脆地跪回去,“陛下,老臣还有话说。”
“我才是真的无话可说。”烈日底下,李棠瑶看着戚长乐拎过来的一篮子巴掌大的皱皮青果,又念着这人武艺超群,实在打不过,才没上手招呼他。
“你在鹿鸣坊这数年,长公主都没教过你该如何访友吗?”带这满山皆是的酸果子也便算了,好歹带一些品相好的吧,这一颗颗皱皮邋遢地,哪里是来请求拜访,分明是来下战书。
“我自然是礼数周全的人,但幽州这地方,穷得很,而且你要访的这个,他不配受我的礼,能有这一篮子,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你不带正好,一会儿我拿去喂马。”二郎自篮子里摸了一个果子,咔嚓一声咬下一口,奇道:“甜的?”
顺手便将这一篮果子背到身后去,“那他连这篮子也不配吃。”
李棠瑶狠狠闭了闭眼,“罢了罢了,他也不配受我的礼。”不然也不会到了此处才叫二郎随便备些东西。
转身去叩门,扬声喊道:“李氏后人请见柳家学士。”
明明可在京城颐养天年,非要搬来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李棠瑶叩了许久的门才有一小童子来开门引路。
李棠瑶跟在后头,忍不住四处环顾这地方,不仅穷酸而且破旧,真不知这柳学士是做给谁看的。
没走几步便走到了一个草庐,园中杂草杂木丛生,无任何景致可言,柳学士正在庐中烹茶,见李棠瑶过来,招手要她坐下,满庐里不知名的茶香,倒也还算好闻。
李棠瑶从善如流,同时也打量起眼前这昔日的柳司徒来。
柳司徒任她打量,同时推了一杯盛满清茶的粗瓷盏过去。
柳司徒卸任后,仿佛看淡了世事,粗茶淡饭,粗布麻衣,隐居此处,连家族中人都甚少来此,很意外竟还有人特意为拜访他而来。
“不想还有见旧僚之后的一日,李兄他近来可好?”
柳司徒年轻时也曾立志修书编史,从来都不与同僚“互通有无”,当年先帝立柳家女为太子妃,除了中意,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柳门士族出纯臣,与朝臣牵扯少。
也是因此,先帝为太子殚精竭虑,择定中书令为顾命大臣,也将柳氏家主提了司空之位。
只是不光先帝,怕是连柳司徒自己也没能想到,他会走到此种地步。
想到此处,李棠瑶对这与祖父同辈的老学士实在是拿不起什么好脸色来。
李棠瑶俏脸一横,硬邦邦道:“柳学士,若是真的担心,何不亲自去看看?况且我今日并不是为了祖父来的,只是怕不借祖父的名头进不得院来罢了。”
柳学士倒茶的手一顿,脸上也划过一丝僵硬,旋即恢复如常。
温声问道:“那是为了陛下,还是为了长公主?”
李棠瑶冷哼一声,“柳学士看得这样明白,怎么做的净是些糊涂事呢?大渝朝堂多亏有您,浑浊不少,让纯良的人,活得艰难。”
陛下那头暂且按下不提,慕凤昭本该是闺中待嫁,从心所欲,她总是被卷进朝堂纷争,被迫和这群老家伙动脑筋,日日悬心。
为的是谁?为的是那个容不下她的柳家的指望。
她祖父这个半路的师傅都恨不得倾囊相授唯恐殿下吃了亏,可柳家却和齐家沆瀣一气。
柳学士闻言苦笑一声,“李兄家中一门纯臣,哪知老朽的为难之处。”
从前,他也曾同李兄一般,可自从他家柳家出了位太子妃,家族壮大,人心不足,不过转瞬之间。等他察觉族里蛀虫多到能够动摇根基,早已无力回天,从来没什么成算凭着女儿才当上家主的柳学士,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是从他这里主动切断和宫里的关系,来保全宫里宫外。
许是这点子事压在这国丈心头太沉了,遇上个不假辞色地,不由自主便有一股倾诉欲,看李棠瑶抿着唇没有反驳,就更有一肚子话要说了,“谁能想到,往后会在那位置上的,身上流着柳家的血,会叫我一声阿翁呢。”
看似抱怨,实则像是在炫耀。
听得李棠瑶火大。
柳学士虽出身世家,却也是科举入仕的,占了半部《论语》的便宜,自为官时起就在重名楼修书,端文帝时朝堂上人才济济,仕途的不易,晋升的艰难从他这半生修过的几乎等身的书中就能窥见一二。
“柳学士,你如今已经远离朝堂,龟缩此山中不问世事,哪里知道你那娇宠长大的女儿与虎谋皮,要断送你起复的指望呢!”
给自己的无能找借口,拿着苦楚当幌子的人,就算是住到九霄天阙去,也终究无法超脱。
李棠瑶喝了盏中的茶,将茶盏扣在茶桌上,不留情面地嘲讽道“你的好女儿比你有能耐。你不许家族再与齐家同内宫有牵扯,她却直接齐家结盟了。若你此时不管,等陛下来管。你说,到了那时候,你还有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与第二个司徒之位保下皇后与太子呢?”
李棠瑶的话带到了,站起身来,一擡眼,瞧见了他这主屋的匾,随意地行了个礼,“若非受人之托,你这地界我才不愿踏足,书中自有千钟粟,不耽误学士参详。”
这话说得柳学士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晌都没擡起头来。他亦擡头,看见重新漆过的匾。
上头的金粉明明是新的,却再也看不清上头的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