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教育厅的白色公务车在泥路上颠簸着远去,车尾卷起的尘土像一条黄龙。龙安心站在村小操场中央,手里攥着那份盖了红头章的批复文件,纸张边缘已经被汗水浸软。文件第三行清清楚楚印着
"同意凯寨村小设立民族文化传承班试点
",墨迹新鲜得能蹭到手指上。
"龙阿哥!
"阿雅从教室窗口探出半个身子,
"吴老师叫你来看皮影!
"
阳光斜穿过老樟树的枝叶,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龙安心眯起眼,看见吴晓梅正带着几个高年级学生在操场角落支起白布。她今天换了件靛青色的窄袖上衣,发间别着那支鱼形银簪——龙安心记得那是她十八岁时的成年礼。
"省台记者后天到。
"吴晓梅头也不抬地整理着皮影线,
"务婆说《祭鼓辞》最合适,但原来的皮影都烂了。
"她举起一张泛黄的硬塑胶片,对着阳光照了照,龙安心看见上面隐约有肋骨的阴影轮廓。
"这是......
"
"乡卫生院淘汰的X光片。
"吴晓梅用剪刀剪出个人形轮廓,
"老吴医生捐的,说反正也看不清病灶了。
"
操场那头传来孩子们的哄笑。龙安心转头看见五年级的男生们正用扫把当芦笙,模仿电视里的男团跳舞。最胖的那个男孩阿旺动作夸张地扭着屁股,腰间的银铃铛哗啦啦响成一片。
"安静!
"吴晓梅突然用苗语喝道。孩子们瞬间定格,像被按了暂停键。龙安心注意到她脖子上青筋微微凸起,银簪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冷光。
阿雅怯生生地递过一张剪好的皮影:
"吴老师,蝴蝶妈妈的眼睛怎么刻?
"
龙安心接过X光片。胶片上的脊柱阴影正好横在皮影人物的腰部,像是给蝴蝶妈妈添了条奇特的腰带。他摸出钥匙串上的瑞士军刀——这是他在广州打工时买的唯一奢侈品——开始沿着画好的线稿雕刻。
"轻点,这刀利。
"他抓住阿雅的手指示范力度,女孩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挖鱼腥草的黑泥。刀刃划过胶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细碎的塑料屑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
吴晓梅突然蹲下身,发间的银簪差点戳到龙安心眼睛。她抓起一把塑料屑撒向白布,夕阳的光线立刻将碎屑投影成漫天星辰。
"看,蝴蝶妈妈住在银河里。
"她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酸汤味,吹动了龙安心额前的碎发。
阿旺挤过来时撞翻了颜料碗,靛蓝的汁液在白布上洇开,像突然出现的夜空。孩子们发出夸张的惊呼,有个小女孩已经开始用苗语唱《星星歌》。龙安心发现调子居然和务婆教过的古歌有七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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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龙安心在合作社仓库里翻找旧物。省台要拍
"传统与现代融合
"的专题,他想起父亲留下的木工工具里有个奇怪的刨子。灰尘呛得他直打喷嚏,手电筒光柱扫过角落时,突然照出个布满蛛网的木箱。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作业本,最上面那本封皮上用毛笔写着
"1952年扫盲班·苗文实验教材
"。龙安心翻开脆弱的纸页,看见汉字与陌生的符号并列——那是建国初期语言学家为苗族创制的文字,后来被废止了。
"找到了吗?
"吴晓梅的声音从仓库门口传来。她手里端着盏煤油灯,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把睫毛的阴影投在颧骨上。
龙安心举起作业本:
"这个能用上不?
"
吴晓梅接过本子的动作太急,撕破了扉页一角。她突然用苗语低声惊呼,指着扉页背面的钢笔字:
"这是我爷爷的字!
"灯光下显出几行褪色的笔记:
"今日教'雨'字,学生说苗语分'山雾''河雾'等七种,统编教材无法对应......
"
仓库外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龙安心冲出去时,看见吴晓梅的父亲倒在晒谷坪上,一筐新采的茶叶撒了一地。老人脸色煞白,右手死死按着左胸。
"阿爸!
"吴晓梅的银簪掉在地上,发髻散开像黑色的瀑布。
龙安心背起吴父就往村卫生室跑。老人轻得出奇,隔着衬衫能摸到凸起的脊椎骨。夜风送来他身上混杂着茶香和汗酸的气味,让龙安心想起自己工地上的父亲——同样的瘦骨嶙峋,同样的咬牙忍痛。
"心肌缺血。
"卫生室的老吴医生叼着烟斗看心电图,烟丝烧出呛人的气味,
"得送县医院。
"他指了指墙上斑驳的挂历,
"救护车四十分钟能到。
"
吴晓梅翻找医保本时,龙安心注意到她手指在发抖。卫生室的白炽灯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惨白,墙上的医用人体穴位图泛着诡异的蓝光。
"家属签字。
"护士递来表格,圆珠笔在
"关系
"一栏点了点。
龙安心刚要解释,护士已经把笔塞进他手里:
"儿子签这里。
"他愣神的功夫,吴晓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快签啊!
"她的眼泪砸在表格上,洇开了墨迹。
龙安心写下自己名字时,听见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车顶旋转的蓝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墙上投下不断移动的光斑,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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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龙安心数着地砖上的裂纹,消毒水的气味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吴晓梅靠在塑料椅上睡着了,散开的黑发遮住了半边脸。护士站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龙家属?